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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掠了商队的响马满载而归,推着满满当当的货,身后捆着的肉票都蒙了眼睛,粽子似的串成了串,如牲畜一般,被驱赶着上了平顶寨。

许明意也在其中。

他眼睛上蒙了黑布,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捆着,捆得紧,根本无法挣脱。他听着身边的动静,隐约知道,他们这是被当成人质绑上山了。这是土匪的常用手段,绑了肉票来索要赎金,若是没人来赎,便会撕票,如果能交上赎金,说不定还能好好地被送下山。

许明意想,他大抵是走不了了。

所幸的是,蒋瑛逃脱了。

追来的那个年轻响马不是好相与之辈,身手极好,许明意本就不是练家子,他能杀人,靠的是出其不意和搏命。可搏命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许明意在这个男人手中讨不得好处。

许明意念及那场悬殊的搏斗,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尤其是胸腔肩膀。这人招招都是直击要害的路子,轻易就让许明意再无还手之力。

他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身时,有几个响马也赶了上来,笑嘻嘻的管男人叫虎哥。许明意原本担心他们还去追击蒋瑛,没想到那个男人竟也不提逃走的蒋瑛,只是让人将许明意捆了。那伙响马应了,用力踢了踢许明意,嘲他还敢和他们虎哥动手,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许明意被他们一番折腾,险些疼得昏过去。

杨振果然没从他们手中讨得好处,镖局死伤惨重,便是自己也折在了响马手中。这伙响马是惯犯,整个商队几乎没人逃脱,许明意被拽过去时,就见一地的尸体,货物连着人质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场中的人都瑟瑟发抖,无助地哭泣。

许明意环顾一圈,最终在地上看到了于伯的尸体,趴着,背上一道血淋淋的长口子。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许明意心中恻然。

平顶寨是一窝恶匪,盘踞于遂阳一带,劫掠过往商旅和村镇,便是官府也奈何不得,深为当地百姓所苦。平顶寨的总瓢把子姓寇,人称独山龙。

独山龙原是前清军官,后来前清覆灭,他收拢手底下的军士反了出去,后来在这平顶寨落草为寇。

许明意隐约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山路崎岖,复杂多变,直到听见几声木哨声,身边押送他们的响马也呼喊着到家了,才明白自己是到了匪窝。想明白的不止一个许明意,还有一道被送上来的肉票,都哭泣起来,响马们见怪不怪,嬉笑起来。

许明意垂下头,只作不知。

许明意不知,将他俘获的那个年轻响马正远远地瞧着他,一旁有个矮个儿响马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虎哥,看什么呢?”

秦河笑了一下,一巴掌拍在矮个儿响马头上,道:“看肥羊。”

响马也不恼,嘿嘿道:“别说,咱们这一票可真值,二当家看货的时候我偷偷瞧了几眼,值钱东西不少。”

秦河说:“要是不肥,咱们不是白费功夫了?”他说着,伸了个懒腰,冷不丁的扯着胳膊,倒抽了口气,矮个儿响马看向秦河,惊咦一声,“虎哥,你手咋了?”

秦河穿的是深色粗布衣裳,仔细看去,方能发觉他胳膊上洇开了一团血迹。

“没啥,不小心蹭了个口子,”秦河说着,却鬼使神差地朝许明意的方向看了眼,他是个亡命之徒,不要命的人看得多,可如许明意一般阴狠又不要命的,却还是少见。这小子不会使刀,那把刀是幌子,藏的匕首才是杀招。

秦河没留神,胳膊就教许明意划了一道。

虽然许明意没讨着好,可让这么个自己一只手都能提留起来的人伤着,秦河心里恼怒又有点惊异。他眼前似又浮现了许明意的那双眼睛,颜色浅淡如剔透的珠子,漂亮,可又透着股子冷漠、凶狠,野兽似的,谁轻易伸手都能被撕下一块血肉来。

肉票一个挨着一个拉扯着打秦河面前过,他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许明意,别人都在哭,只他一个,冷漠安静得好像进的不是匪窝。秦河有点心痒,伸手拽了把捆着肉票的麻绳,许明意瞧不见,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秦河哈哈大笑起来。

许明意站直了,循着声,面无表情的,他记得这把声音,是那个叫虎哥的响马。

许明意和一众肉票被关了起来。

三四十人都挤在一间昏暗的木屋子里,大都是男人,有七八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落在土匪手中,寻常百姓自是禁受不住,怕得要命,孩子也怕,先是孩子哭,又有大人哭,有人不耐烦,骂起来,转眼整个屋子就闹成了一团。

看守他们的土匪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照着哭得最凶的几人甩了几鞭子,肉票们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哭,大人也捂上了孩子的嘴。

许明意蜷坐在靠墙的角落,他浑身都在疼,左臂膀更是抬都抬不起来。那响马下手狠,险些将他的手生生拧断,许明意想起大夫叮嘱过的,想,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废人?

旋即就苦笑一声,如今活都未必活得下去了,还管什么废人不废人。

响马狂欢庆贺了一宿,酒肉的味道混杂着肆意的笑声传入小木屋中,肉票们大半日不曾吃过东西,愈发觉得饥饿难忍。小孩儿依偎在母亲怀中,小声说:“娘,我好饿。”

母亲眼睛一热,轻轻拍着小孩儿,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小孩儿又道:“娘,我怕。”

“别怕,他们也只是图财,”约莫是孩子的父亲,轻声说,“等咱们交了赎金,就能回家了。”

“什么是赎金?”

小孩儿天真的问话拂散了这对年轻夫妻的阴霾,男人笑了笑,低声说:“就是钱,拿钱给他们,他们就会放咱们回家了。”

小孩儿似懂非懂。

岂料这只是个开始,响马晾了他们两日,这两日,莫说吃的,就是一杯水都不曾给他们送过,屋子里又脏又臭,所有肉票都面如土色。当木门被用力打开,阳光踅摸而入时,所有人都恍惚了一下,看着大步迈入的响马,脸色当即变得惨白。

这是要上正菜了。

有人被拉了出去,屋中的人看着,无不战栗发抖,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许明意干裂的嘴唇也微微发白,他没有地方可以送去信,也不会有人为他交赎金。

突然,门外传来惨叫声,约莫是动了刑,惨叫声接连传入耳中,骇得屋中众人无不随之哆嗦。咣当,又有响马进来了,他们这回带出去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气儿抓出去七八人。

轮到许明意时,乍走出木屋,夺目的阳光泼洒而来,晃得眼睛疼,他不由得微微侧过脸。这一侧,他便看见了被吊在一旁的五六个男人,都挨了鞭子,衣裳都被打烂了,露出流血的鞭痕,分外骇人。

许明意心头跳了跳,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头椅子上的男人。

这是许明意第一次见独山龙,独山龙约莫四十来岁,国字脸,生得健壮,刀口舔血的人,什么都不说坐在椅子里也让人无法忽视。他们正在拷问一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虽然趴着,可许明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们商队里的钱老板。

钱老板可怜地哭求独山龙:“各位好汉,我是真没有那么多钱,一万大洋,您就是把我卖了我也弄不出这么多钱。”

一旁有个响马又一鞭子甩下去,说:“少他娘的装蒜,这商队里大半货都是你的,当老子不知道?”

“一万大洋,”响马冷笑道,“拿不出来,老子就将你那身肉都剐了。”

钱老板哎呦哎呦叫起来,眼泪鼻涕一并流,说:“真的没有一万大洋,各位好汉也瞧见了,我手里的钱都砸这货上去了,倾家荡产也只能拿出五千大洋了。”

一旁瘦高的马匪蹲了下去,手里拿着把匕首,照着钱老板的手就捅了下去,说:“没有?”

钱老板惨嚎一声,浑身哆嗦,“没有,真的没有了……”

“各位好汉就是真杀了我也没有一万大洋啊,”钱老板说,“真的没有那么多……”

拿鞭子的响马转了一圈,看向场上十几个肉票,那眼神刀子似的,落在谁身上都似一道破空而来的鞭子。他慢慢走了过来,指着一人,皮笑肉不笑,道:“两千大洋,有吧?”

那是个药材商,被吓得面如金纸,忙道:“有,有……”

“识相。”

有钱的,愿意交赎金的被分到了一旁,没钱的穷苦百姓,自又是另一番毒打。许明意看着那负责拷问的响马离他离得越来越近,心也悬了起来。

独山龙兴致索然地看着这血腥的场面,抬脚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钱老板,对二当家魏震海道:“没说实话。”

魏震海咧嘴一笑,道:“明白,会好好招待他的。”

他说:“大哥,老三和师爷被贺豹子的人打死之后,寨子里就没人识字儿了。”

“老五几个也就能看几个数儿,帖子都写不明白。”帖子便是勒索赎金的信,“要不下山去抓几个读书人回来?”

独山龙说:“这不是有人吗,总有识字儿的。”

魏震海是个笑面虎,背着手,说:“你们,有会写字儿的吗?”

他虽笑盈盈的,可肉票都被他吓破了胆子,哪个还敢开口,半晌,一道虚弱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我识字。”

是已经被抽了十来鞭子的许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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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粗糙,笔蘸了墨,运笔的手虽发颤,可落在纸上的字却稳稳当当。许明意站在木桌前,应着响马的要求,写完了第一封勒索信。魏振海瞧了眼,嘿然道:“这小子这字儿写得比师爷好。”

独山龙笑骂:“你他娘的字儿都不认识,懂什么好坏。”

魏振海说:“咱虽然不识字儿,可好赖还是看得出来的,”说着,他将信给独山龙看,独山龙本就是个兵油子,大字不识一个,瞧了几眼,这笔字确实叫人看着心里舒畅。

魏振海:“大哥,是不是?”

独山龙哼笑了声,对魏振海道:“这儿就交给你了。”

魏振海点头道:“明白。”

不多时,独山龙便走了,魏振海转头对许明意道:“接着写。”

许明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声说:“二当家,能给我一碗水吗?”

魏振海瞧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底下的小响马机灵地去倒了水,将送过来时却被秦河截了过去,秦河道:“我来。”

小弟自无不应。

许明意自被掳上山,就滴水未进,他搁下笔,没有看送水来的人是谁,先喝了大半碗。水是井水,清冽甘甜,干涸的五脏六腑才堪堪舒缓了许多。许明意放下碗,一抬起眼,就见秦河正兴致勃勃地探头瞧着他写的信,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许明意认出了这个人,身上的伤顿时隐隐作痛起来,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拿起了笔蘸墨开始写第二封信。写着信,许明意在思索自己的生路,别人或有交赎金这条路可走,他没有。

响马拷问着肉票的惨叫声不时响在耳畔,其中当属钱老板叫得最是凄惨。他被响马架起来,往一张摆满了铁钉的长木凳上按,一按下去,钉子生生扎入皮肉,让人毛骨悚然。许明意竭力稳住自己的手腕,耳边除了惨叫声,肉票的哭泣声,还有响马们肆意的笑声,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不乏以虐待人为乐的。

一旁秦河看着许明意吃力地拿左手按了按不自觉发颤的右手,可左手伤着,哆嗦了一下,墨水滴下去,洇开了一团。秦河心里倒是有点儿另眼相看了——这小子,不但心思深,胆子也大。

“虎哥,这有啥好看的,”涂狗儿便是那个矮个儿响马,他和秦河交情好,见秦河站在桌边,也跟了过去,说,“你又不识字。”

秦河浑不在意地说:“老子学习。”

涂狗儿笑话他,“得了吧,你那双手是拿笔的吗?”

秦河:“别瞧不起人啊。”

那边又传来钱老板的惨叫,许明意闭了闭眼睛,停住笔,没理会他面前看热闹的二人,对魏振海道:“二当家,不如将他交给我,我能让各位耳根清净,还能让他答应给一万大洋。”

此言一出,魏振海和秦河,涂狗儿都看向他,许明意做了许多天的流民,又被关了两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脏,有几分瘦骨伶仃的意味,看着羸弱不堪。

魏振海玩味地道:“你?”

许明意说:“是。”

魏振海端详他片刻,点了点头。

许明意缓缓走向已经瘫软在地上的钱老板,这样的人,要钱不要命。他经年走商,早知路上的盗匪图的是钱,不索命,他们对他动刑,只是想多索要赎金,尤其是他这样的肥羊。

真弄死了他,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明意手里拿着让响马给他倒的一碗水,抬手就将半碗水都泼在了钱老板脸上。

钱老板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下意识地舔着滴到唇边的水,他迷瞪瞪地看着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他身旁的人,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许明意说:“钱老板。”

“你家在于城吧,”许明意轻声说,他和商队同行了几日,商队当中只属钱老板事多,爱拿腔拿调,好似多看一眼商队中的穷人便脏了眼睛,许明意也受过他的白眼。蒋瑛曾开解他,说钱家生意做得大,平素就是这个样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钱老板没明白许明意想做什么,睁开肿了的一只眼睛望着许明意,口中喃喃道:“我只有五千大洋,没有了,别的真没有了……”

许明意看着他,竟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当年我还在家中读书的时候,读过一本书,里面提过一种东西,”

他手里还有一沓粗糙的信纸,他卷着手中的信纸,慢慢浸入水中,说,“叫加官进爵,很吉利,其实它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雨浇梨花。”

“没听过?”许明意不疾不徐地说,“就是将打湿的纸一张一张贴在脸上,原来是宫里用来处死宫人的,不留伤痕,干净,也体面。”

“其实最好用桑皮纸,不过这儿没有,凑合用吧。”

他看看手中浸得半湿的纸张,又看了眼足足有他两个宽的男人,对一旁的响马道:“按住他。”

响马呆了下,竟鬼使神差地听了,可蹲下去按住钱老板肩膀后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个肉票凭什么使唤他!刚想发作,却见许明意已经将那张打湿的纸张贴在了钱老板脸上。钱老板当即挣扎起来,骂道:“你干什么!”声音被压在湿纸下,闷闷的。

许明意说:“钱老板,你是于城大商人,钱流水似的从手里过,不过一万大洋,买你一条命,不亏。”

钱老板此时也反应过来,他又惊又怒,挣扎得劲儿也大。按着他的响马不耐烦,劈手就是一记大耳瓜子,那张湿透的纸也烂了一半。

钱老板:“好哇,你小子,想拿老子做筏子!”

“这就是个流民,交不出赎金!”钱老板大喊起来,“各位好汉,他才是真该死!”

许明意不为所动,抬手又覆了一张纸,道:“我若是你,就该想怎么少吃些苦头。”

“遭了这么大罪,就为了守着那五千大洋,值吗?”许明意说,“你如今受的不过是开胃菜,我听闻血腥的手段多得很,真逼急了,可不是我这般不见血的,断胳膊断腿,手指,耳朵,眼睛,指不定哪儿就没了。日后就算活着,也被人笑话,钱老板,你还怎么赚你的万两金?”

他说着,手下也没停,转眼间钱老板脸上就覆了七八张湿纸,他愈是挣扎,喘息就愈是艰难,挣扎的动作慢慢也小了。这刑法极为磨人,和粗暴的鞭子不同,它不见血,偏又能一点点剥夺人的呼吸,让人几近窒息,真正嗅到死亡的味道。

一旁的响马看着许明意那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的,都有几分后背发凉。

许明意说:“不如应下这一万两,换个平安。”

突然,钱老板艰难地抬手晃了晃,许明意伸手揭下钱老板面上的湿纸,一得自由,钱老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愤恨又惊恐地瞪着许明意。

许明意问:“答应了?”

钱老板深深地吸了口气,冷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想踩着老子活命,想都不要想!”若说原本是舍不得财,如今就是拼的一口气,这么一个平日里最瞧不上的贱民,穷得叮当响的臭叫花子还想拿他作筏子去邀功,想都不要想!

“有种你就弄死我!”

许明意一顿,静静地看着钱老板,轻轻笑了笑,说:“钱老板,你家财万贯,和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搏命——”

“我不过一条命,”许明意垂下眼睛,看着已经见底的水碗,没等他开口,有人送来了一碗,他一边又抖出一张信纸,慢慢地浸湿,“你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钱老板咬牙切齿道:“你敢弄死我吗?!”

许明意说:“钱老板可以赌一赌,我是头一回做这个,要是失手了……”

钱老板脸色一白。

许明意如法炮制,示意响马照旧按着钱老板,一边开口道:“这儿离于城其实也不是很远,真惹恼了这些响马,他们盯上钱家,闯进于城劫掠钱家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钱家家大业大,冒一回险,能吃上半年。”

“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交了一万大洋,”许明意说,“你总要接着做生意,钱家的人也得活下去,总不能日日都龟缩在于城,躲在家里。”

“你不顾自己的命,想想家里的妻妾、孩子,还有偌大的家业。你死了,这些就都是别人的了。”

涂狗儿看着许明意一边对钱老板用刑,一边平静地聊天,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小声对秦河说:“虎哥,这小子哪儿来的,怎么感觉比咱们还邪乎?”

秦河神情莫测地瞧着许明意,没有说话。

在场的响马都不曾想过,还有这样兵不血刃、斯斯文文就能折磨人的刑法,以至于后来再见许明意,都有点儿发毛。

钱老板到底是没受住,他喘不过气,许明意那些话也钻入耳朵里,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新纳的第六房小,正当花儿一般的年纪,刚会喊爹的小儿子,几个已经长大的儿子,一个个都是不成器的,他要是没了,钱家非得给他们败光……钱老板眼前阵阵发黑,空气愈发稀薄,湿哒哒的纸黏在脸上,水渗入鼻腔,眼睛,嘴唇——这小子,是真敢杀了他。

钱老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动着手,抓住了许明意又探来的手腕。

许明意看着那几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他停了片刻,对钱老板说:“答应了,就摇一下手。”

那几根手指缓缓松了开去,艰难地摆了摆,许明意悬起的那颗心也松了几分,他揭去了钱老板面上洇湿的纸张,擦了擦手,才站起身。许明意抬起头,就见一干响马都见鬼似的盯着他看,许明意面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去拿了纸笔。

“幸不辱命,”帖子写完,他双手将薄薄的一张纸交给魏振海时,方发觉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许明意看着魏振海一脸稀奇地打量他,男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是说了什么,许明意却一个字也听不清,眼前的人和物都不断地打转,下一瞬,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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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倒下去时,秦河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没教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看向魏振海,说:“二当家,这怎么办?”

魏振海摩挲着手中粗糙的信纸,他不是傻子,这小子如此殷勤,分明就是想为自己谋条出路。

秦河说:“寨子里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如留下他?”

魏振海说:“就怕他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秦河咧嘴笑道:“他拼命想爬上咱们的船不就是想要条活路,咱们给了他,他得谢咱们。”

“他要是敢有二心,直接毙了就是,在寨子里他还能翻出天?”

魏振海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石虎,你安置他。”

所谓的安置,也有让秦河盯着他的意思,秦河应道:“得嘞。”说完,将软绵绵靠在他身上的许明意直接扛上了肩膀,对涂狗儿使了个眼色,涂狗儿会意地跟了上来。

平顶寨一众响马的屋舍都是依山而建的,涂狗儿看着秦河肩上的人,说:“虎哥,你管他干啥?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可是被抓上山的,万一记恨你——”

秦河不在意地说:“记恨我的多了去,他要能弄死我算他本事。”

涂狗儿一想也是,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练家子,他们虎哥一只手都能弄死他,也就不想了,说:“他怎么好好的昏过去了?也就挨了几鞭子。”

秦河心想可不止几鞭子,他摸了摸鼻子,对涂狗儿说:“你去把老柴叫来。”

老柴是个赤脚大夫,寨子里的响马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受了伤的都找他。涂狗儿应了声,直接跑着去了。

秦河直接把人带回了自己屋子里,可又嫌许明意脏兮兮的,目光转了圈儿,索性一手扛着人,一边抬脚将两张长木凳子一并,就将许明意放了上去。秦河看着闭着眼睛的许明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插手,让魏振海留下许明意,秦河就觉得这小子身上那股子劲儿怪招人的。

秦河俯身拍了拍许明意的脸颊,说:“这回可是老子帮的你,醒来要是对老子喊打喊杀的,别怪我不客气。”

许明意自是听不见的。

他太累了。

许明意和闻鹤来的私情被揭穿之后,他和张家斗智斗勇,离开四九城后一路更是险象环生,要命的黑店,截杀,响马,一路上该碰见的,不该碰见的,都撞见了。许明意一直紧绷着,从未有一刻松懈,身上旧伤添新伤,到底是熬不住了。

当天晚上,许明意就发起了高热,烧得人事不省。

涂狗儿打着哈欠,问秦河:“虎哥,照这么烧下去,他不会死吧?”

秦河看向老柴,老柴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他道:“这烧要是退了就死不了,要是退不下来,那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秦河啧了声,道:“你想想办法让人退下来啊。”

老柴很光棍,说:“药都喂了,要不你们拿帕子给他降降温,他要是还烧,那我就没办法了。”

“反正这小子就是个肉票,死了就死了呗。”

许明意的事迹一下午就传遍了平顶寨,老柴来的时候也听了几耳朵。秦河说:“他以后不是肉票了,都是寨子里的兄弟。”

老柴说:“兄弟我也没法,要不你们弄山下去,再找个大夫?”

秦河还真想了一下,转念就放弃了,平顶寨下山远,又要进城,山高路远的,许明意不死也死了。

老柴临走前还不忘叮嘱秦河:“记得把诊金给我。”

转眼屋子里就剩下了秦河、涂狗儿和昏睡的许明意,涂狗儿说:“真要管他啊?”

“管啊,”秦河拿了块帕子浸湿了,搭在许明意额头,说,“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把人丢出去啊?”

涂狗儿:“虎哥,要不是这小子是个男的,我都以为你看上他了。”

秦河头也不抬:“滚蛋,老子喜欢胸大屁股翘的——”他看着许明意脏了吧唧的脸蛋,干脆拽下了,胡乱在他脸上搓了搓,旋即惊咦一声,一旁瞧着的涂狗儿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乖乖,这小子长得还挺水灵的。”

可不是,许明意皮肤细腻,因着发了高热,泛着红潮,嘴唇也红,眼睫毛纤长,当真是一张极秀逸的面容。

涂狗儿伸手戳了戳许明意的脸颊,烫的,又伸手摸人家胸口,道:“不是女的……”

话没说完,就被秦河一把拍开了,“往哪儿摸呢!”

涂狗儿嘿然道:“别说,就他这张脸,虎哥你看上他也不是不成啊。”

秦河瞥他一眼,将帕子丢他脸上,说:“他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吗?”

涂狗儿伸手接住秦河丢来的帕子,认命地去搓干净了,递给秦河,说:“也对哈,再好看也是个带把的。”

秦河嫌他话多,说:“去歇着吧,我自个儿看着他。”

涂狗儿应道:“哎。”

涂狗儿走了,秦河坐在一旁看着许明意那张脸,鬼使神差的,也往他胸口按了下——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有点儿可惜地啧了声,这小子这脾气合他胃口,脸长得也好,真是可惜了。

怎么就是个带把的呢?

许明意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宿的梦,梦里一会儿是津门,一会儿是风雪里艰难向前的马车,马车一颠一颠的,他在颠簸里醒来,又看见闻鹤来,闻鹤来说,明意,我带你回淮扬。倏然又是张家人阴沉沉的面孔,张靖遥在阴影里看着他,梦中的许明意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也无暇去看,只能拼了命地转身就跑。

他跑得急,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似的,闷闷的,喘不过气。可这条狭窄的路好似没有尽头,他只能埋头向前跑,冷不丁的,一脚踏空,许明意惊叫一声,直接就睁开了眼睛。撞入眼帘的是老旧的木房梁,半晌,许明意才想起自己如今还在土匪窝,想到这儿,疼痛也似苏醒了,激烈地叫嚣着。

许明意艰难地想起身,没留神弄着左臂,疼得冷汗涔涔。秦河叼着个馒头进来,就瞧见许明意已经醒了过来,乐了,干脆靠在门上看着许明意折腾。许明意按着自己的胳膊,听见动静,一抬眼,就和秦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许明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藏着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秦河哼笑道:“醒了就成,不枉老子照顾你一宿。”

说着,迈长腿靠近,许明意手指攥紧,如同被猛兽逼近,弓起脊背伺机暴动的小兽。秦河将手中一碗馒头放在桌上,笑盈盈地问道:“吃吗?”

他个头高,双腿矫健修长,微微俯身,身影笼罩之下透着股子压迫感。许明意嘴唇抿得紧紧的,直勾勾地盯着秦河,秦河浑不在意地嚼吧嚼吧咽下了手里的半个馒头,说:“锅里还熬了粥,等着。”

说完,也不管许明意,自顾自地就出去了。

许明意看着他离去,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环顾一周,屋子里陈列简单,墙上挂了弓箭,还有一把收在刀鞘里的长刀,旋即,他看向了桌上的馒头。白馒头,将将出炉的,还泛着香气,看着很是蓬松暄软。许明意喉结动了动,他已经有几日不曾吃过东西了。

许明意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两张长凳上。

他忍了忍,才按捺住了没有拿馒头,反而想先起身,可刚站起来,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浑身酸痛乏力,鞭伤,暴力拳脚相交留下的伤都在隐隐作痛。许明意咬了咬牙,才勉强走出了屋子,外头日光极好,太阳挂在顶上,约莫是已经九点了。

许明意恍了恍神,脑子也慢慢清醒了,他明白,他这是活下来了,也将自己困在了平顶寨。

从此他也成了人人喊打,官府围剿的匪盗之流。

人之际遇,委实难以预测。

秦河端了一大碗粥打厨房钻出来,就见许明意杵在门口,他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日光映在他苍白的脸颊,衬得肤色剔透,如同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秦河也愣了一下神,忍不住又叹气,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

“吃饭,”秦河说。

许明意转过脸,看着秦河,他那双眼睛瞳色浅淡,不咸不淡地望过来,看得秦河心脏都过电似的麻痹了一瞬。

许明意说:“哪儿沐浴?”

“洗澡是吧,”秦河说,“你不饿?”

许明意:“饿。”

秦河气笑了,伸手指了下,“行,晚了我都吃完了你别哭。”

许明意不想搭理他,被关了两日,又发了一宿的烧,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臭了,当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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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秦河喜洁,还在屋外辟了一间小屋子,聊作洗浴之用。山上凿井不便,取用的也是山泉水,秦河的厨房中就有一口大缸,专用来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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