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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顿饭吃得并不是很尽兴,尤其是负责人带他们去到他们的临时住所时,时风潜更是紧紧皱起眉头:“一点取暖的东西都不能有吗?”

负责人也终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陪笑道:“不瞒您说,现在啊,这群人呢,都这样。”

“要我能做主,我巴不得安排您住五星酒店呢。”负责人把手一摊,无奈地说着:“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与时风潜相比,季如夜倒是很淡定,他抬头看了看时风潜,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时风潜会意,往负责人手里塞了一把红彤彤的钞票:“麻烦好歹给我们买个暖水袋呢?这眼看是三九天了,零下二三十度,我们心里是做好觉悟了,但生理条件上,那是真怕耽误任务啊。”

负责人无声地推拒了两下,最终从善如流地收下了钞票:“好、好,理解理解,我给你们申请一下吧!我这就给你们申请去,等我信儿啊!”

负责人臃肿的身体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活像只笨重的企鹅,许久才慢腾腾地消失在二人的视线里。

“姐,对不起,让您破费了。”季如夜忽然说道:“我身上没带多少钱,这些先给您,等我发了工资,再给您补上。”

季如夜说着,解开了棉服拉链,从棉服的内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小面额钞票,细心地捋顺了,才双手递给时风潜。

那把钞票像极了儿时父亲偷偷递给自己,让自己去买零食的样子。

母亲花钱大手大脚,父亲不得不存了小金库,但每次被母亲发现,都免不了一顿打骂。

“妻主,我,我这是留着给小潜交书本费的……还有,还有她总说同学有零食吃,她没有,妻主,您也心疼心疼女儿吧……”

父亲一面哭诉,一面忍着痛,不敢叫太大声,怕吵到或许在睡觉的她。

父亲从不敢反抗母亲,唯独在给时风潜的钱上非常执着,被打得流血也不肯撒手。

于是那钞票就总是皱的。

后来她再也不敢提零食的事了,但父亲还是会偷偷塞钱给她,叫她别紧着自己。

时风潜喉头一哽,摇着头将钱推了回去:“不用,你……你留着,买点零食吃。”

这样的推让方式有些奇怪,但时风潜下意识就那样说了。

季如夜也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不怎么吃零食,姐,您别跟我客气了。”

“本来,我已经对不起您了,别让我更内疚了。”季如夜说得很小声,又在时风潜愣怔时,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我也没有指责和强迫您的意思。”

季如夜在她身边似乎总是很小心,撩拨得时风潜心里痒痒的。

“你哪里对不起我了——看你,棉衣还敞着怀呢,多冷,快把拉链拉起来。”

时风潜甩了甩头,尽量平常地说着,然而季如夜却好像更加不安起来:“我,我知道这个任务让您挺为难的,因为我,姐夫应该会不高兴吧?”

“您不娶我是应该的,我也没想着能再嫁出去,但我知道,您不娶我,也会被人议论。”

“正经人家的男孩,就不该主动来做这事。”

他将手里的钞票攥得很紧,声音在北风中轻颤:“但我家也被停了供暖,我母父现在都需要我这次立功,我只能这样。”

时风潜有些听不下去,她心里软了一片,拉着季如夜的手腕劝导起来:“没事、没事,这不怪你……”

时风潜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她又不敢立刻承诺什么,只好收下了季如夜的钱:“这样,咱俩谁也别客气了,这钱,就算姐先给你收着,再多就不必了,以后……以后困难了,一定跟姐说。”

“别总一个人憋着。”

时风潜说得自己都脸红起来,也没再看季如夜,推着对方进了屋:“光在外面说了,多冷啊,进屋暖和暖……”

话说到一半,时风潜收了声。

这破败的小平房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反而由于没有生活痕迹,更显冷清。

“姐,你先休息一下,我想想办法。”季如夜的声音很平缓,反过来安慰起时风潜。

时风潜生长在城市里,也没怎么经历过没有暖气的冬天。

她看着季如夜从房间角落里找出木柴,拿了铁锅烧起来,又嘱咐时风潜不要靠太近,独自就要出门。

“你去哪?”时风潜下意识地发问。

季如夜回过头点了点,看上去无比可靠:“来的路上有片垃圾场,我去看看,能不能捡点塑料布,把窗户封上,那样就不怎么漏风了。”

时风潜想和季如夜一块去,却被告知柴火需要有人看着,劝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时风潜的身体暖了一些,便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她警觉地靠近,听到了季如夜的声音:“姐,我回来了,您等我一下,马上贴好了。”

时风潜听了,放下心来,却没有离开,而是伸手一点点擦掉窗户上的霜,透过那融化掉的地方,看向外面的季如夜。

时风潜只看了一眼,而季如夜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兀自将有些脏了的塑料布糊了上去,挡住了她的视线。

但只那一眼,时风潜就看到了季如夜冻得发僵的样子。

小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时风潜走到季如夜身边,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握住了对方的手说道:“去进屋烤烤火,我来贴。”

季如夜好像是冷得颤抖起来,僵硬着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时风潜回到房间里时,季如夜已经烧好了热水,好像只要季如夜在,时风潜什么都不用考虑,总能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见时风潜进来,季如夜倒出一盆热水,又舀了一瓢凉水,招呼起时风潜:“姐,辛苦了,冻坏了吧?来洗个脚,我先用凉水给你缓缓,再用热水泡一泡。”

时风潜的脚确实被冻得发僵,烤了火的季如夜手心却是微热,他蹲在地上,用手帮时风潜捂了捂脚,又细心地将凉水浇下去。

过度的寒冷让凉水也显得温热起来,一点点舒缓着时风潜僵硬的神经。

“是你辛苦了,我都怪不好意思的,总要你来照顾我。”

“没事。”季如夜仍旧低着头,将时风潜的双脚带进温度恰好的热水中时,还微微笑了一下:“我从小在家都做习惯了,我做警察,本身就不好找对象,要是再做不好这些,怎么嫁人呢?”

季如夜说得有理有据,任何一个活在当今社会的人都无法反驳,甚至习以为常。

可时风潜多少有点不正常。

和时青在一起久了,时风潜几乎要忘了正常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那些专为伺候人、取悦人而生的规则和技能,经过上千年的积累,早就变成了讨好和勾人的利器。

于是在那个有些苦涩的冬天,时风潜不可避免地,对季如夜产生了极特别的情绪。

温热的水包裹着时风潜的脚掌,舒适层层递进,季如夜探了探温度,在盆下面加了个垫子,防止水凉得太快,转头又细心地为她搓洗起来。

季如夜的手上有一些薄薄的茧,不像寻常男孩那样柔嫩。

但他努力让这些茧按在合适的地方,让它们不至于讨人厌,反而给对方带来别样的、按摩般的享受。

“如夜!”时风潜的确飘飘然地享受了一阵,然而意识到季如夜在做的事时,她像是忽然惊醒般,弯腰制止:“不用这么麻烦你的,你去休息吧。”

如果只是接个水、缓个冷,还可以算是平常同事之间的照拂。

但直接这样细致地伺候时风潜洗脚,就多少有些逾矩了。

蹲在地上的男人颤了颤,缓缓收回了双手,轻轻搭在盆的边缘,半晌紧张地交握起来,似乎在做艰难的决定。

最终季如夜没有起身,反而膝盖一软,顺势轻轻跪在了地上。

平日里,季如夜看上去比大多数男人都高大,此时此刻却显得比时风潜见过的所有男人都瘦小。

他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得不敢抬头,却还是纠结着开了口:“姐,您要了我吧。”

时风潜半晌没有回答,季如夜便难以避免地颤抖起来,心也跟着那盆里的水凉了半截。

但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退路了,只能咬着牙继续下去。

只见他弯下腰,脑袋抵在了洗脚盆的边缘,近乎恳求地说道:“求您了……您就当可怜我……我还是地让他的,代表着她同样被现实挤压得分毫不剩的,未竟的事业和理想。

她,塞进季如夜手里:“这个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你是新时代的男孩子,和其他所有男孩子一样,你有选择伴侣,或者选择单身权利。”

“这是法律赋予你的,所以你不必在意世俗怎么看。”

“如夜,这些话我只会对你说。”

“因为我们是警察,我们的义务就是扞卫法律,保证它不被人生来的贪欲和偏见所玷污。”

“所以如夜,你在我眼里和其他男人又都不一样。”

“你除了是我想娶的人,也是我的同志,我希望你是少数懂得我这份初心的男人。”

时风潜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季如夜,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远方,有什么极其坚定的,类似信念的光芒在她眼波间摇晃。

但最终那点光芒还是跳跃到了季如夜身上,化作一池柔波,将他的心轻轻包裹。

她伸出一根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的秘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她说完,又敲了敲季如夜的脑袋,指挥着他回床上休息,独自披上外套出了门。

时风潜有她独特的、不为外人道的使命。

这种认知出于警员的直觉,瞬间出现在了季如夜心里。

他的心思一时间活泛起来,那些曾被他尘封的理想,也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冒了头。

紧接着,他张开手掌,看着时风潜塞进他手里的,那枚小小的、鲜红的五角星徽章,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

凌厉的尖角像是轻轻扎在他心里,他将手攥紧,又仿佛觉得那颗红星闪耀起来,渐渐挂上天空,成了他的指引、他的信念。

而时风潜出门后却没有走远,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忆着昨晚查到的线索,半晌才靠在小巷的墙边,给时青打了个电话。

“喂?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时青电话接得很快,他沉默了一下,开口的语气却还是那么骄横。

“青青。”时风潜说得很平静,好像她平常就这样叫时青:“这边事情很复杂。”

“啊?”时青显然吓了一跳,声音也高亢起来:“靠,很危险吗?!我、我叫我妈帮你……”

“不用。”时青越是慌乱,时风潜倒是越发游刃有余起来:“咱妈那边事情已经很多了。”

“青青,你能帮我吗?我需要你。”

时青没有回答,听筒里的呼吸声却显得急促起来。

时风潜也屏着一口气,仿佛自己正坐在赌桌旁。

随后她听到了时青有点激动的声音:“我、帮、帮你吗?”

时风潜隔着电话似乎都能感觉到时青的雀跃,他像一棵被遗忘的树,偶然得了甘霖,语调都是上扬的:“那要看你态度了,你求我啊。”

时风潜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却被感染似的上挑起来:“这样多没意思。”

“宝贝,我有我的难处,你一定要帮我,我才有底气不带季如夜回家。”

时风潜能感受到对面的呼吸都是一滞,紧接着是手机掉到地上的声音。

她听到时青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捡起来,随后是控制不住的欣喜。

似乎时青想要立马应下来,但念头一转,又只丢下一句“我考虑一下”,便挂断了电话。

时风潜把手机握在手里转了又转,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多了解时青一些。

她从前只知道,时青是个穿黑丝跳艳舞都毫不脸红的小少爷,却没想过时青会在如此简单的挑逗下,露出这种羞涩的反应。

她正犹豫着,便收到了时青的短信:需要什么告诉我。

听话的狗会主动把缰绳交到主人手上。

志得意满的笑容挂满时风潜的脸颊,仿佛一切都顺利地不像话。

她将自己的需求细细地打好,发送给时青,便轻快地朝着附近的市场走去。

时风潜在附近逛了一圈,却始终没想好买些什么。

她自己在家其实很少下厨,基本是在路边的饭馆打发了,只有时青过来时,她才会偶尔为时青做点什么。

时青有点挑嘴,长时间相处下来,时风潜也习惯了按时青的口味买菜做饭,然而想到今天下厨是为季如夜,她才踟蹰起来。不知道季如夜有没有忌口。

她想应该是没有的。

她很清楚这种境遇的男人,他们的生活没什么挑剔的余地。

可越是想到这里,她越是想让季如夜摆脱过去那种逆来顺受的心理。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街边一家红牌子的快餐店上。

那是近些年很流行的外国快餐,红底牌子上是一个和蔼笑着的老奶奶,再一旁的招牌上是大大的“kfc“,相比之下,旁边的中文译名“凯德基”倒是小小的挤在一边。

时风潜吃过几次,味道不错,但时青向来对此嗤之以鼻。

“这在外国都是穷人吃的,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才会被骗。”时青这样说着,却还是诚实地把薯条一根根往嘴里送。

对于刚从物质匮乏的年头走进新时代、全民奔小康的群众来说,终究没人能拒绝这种高油高糖、充满独特风味的异国快餐。

于是十分自然地,时风潜拎着一份“豪华双人餐”回来了。

看到袋子上的标志时,季如夜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他对这家店最近的印象,就是上次妹妹考了95分,央告着母父带她去吃一顿。

母父答应了,但看着动辄四五十元的套餐,还是决定只给妹妹买了一个汉堡。

妹妹不乐意,一定还要吃薯条和鸡块。

母父给他使了个眼神,他看了看旁边桌上的套餐,轻轻安慰妹妹,说自己回去可以试着给她炸薯条。

但他不说还好,他这样说了之后,妹妹显然更生气了,大骂他是抠门的土包子。

母父或许是嫌丢人,也连忙哄着妹妹,最终还是以他掏出自己刚发的工资,给妹妹买了份最便宜的套餐作结。

那份套餐他一口也没能吃上,妹妹给母父一人一根薯条,母父吃了,眼里除了欣慰,就是心疼,都连忙说不爱吃,让妹妹自己吃,于是剩下的那些。便三两口都进了妹妹的肚。

最后妹妹浅浅打了个嗝,还是说没吃饱。

这东西实在是让人肉疼。

季如夜在旁边默默掰着手指,计算着刚才花出去的钱本来够买一家人几天的菜,结果这么一顿花出去,妹妹一个人都没吃饱。

剩下几天要省着点花了,可巧夫难为无米之炊,饭菜做得不好,少不得又要被骂,母亲生了气,说不定还要挨打。

他叹息一声,不由得好奇这么贵的吃的,究竟好在哪里,于是他等妹妹吃完后,悄悄用手指沾了沾装薯条的包装盒,往舌尖贴了贴。

他尝到了几颗盐粒,有些咸,他便又拿起妹妹喝完的果汁杯,掰开那插着吸管的盖子,将妹妹用吸管没能喝净的果汁往嘴里倒了倒。

而这一幕恰巧被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妹妹看到了。

“哥!”妹妹大叫一声,冲过来就推了他一把,又愤怒地把他手中的杯子拍掉:“你干什么呢?用女人刚喝完的杯子喝剩下的,你丢不丢人啊?”

周围的人斜着眼睛看过来,母父或许原本觉得没什么,听妹妹这么一说,又被周围的人注视,脸蛋立刻也烧了起来,灰溜溜地拉着他走了。

季如夜很后悔。

他觉得那口盐巴并不好吃,那一滴果汁也根本没尝出味道,却为此回家挨打受罚,一连三天没能吃上饭,因为那几天精神不济,到了局里也是被女上司不怀好意地调侃了一番。

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却因为印了标志性的老奶奶图标而身价倍增的包装袋,此刻恍惚间勾起了季如夜不那么好的回忆。

可他目光向上,看到时风潜的脸,忽然又觉得那个图标不再那么讨厌了。

“看了看,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买现成的了。”时风潜把东西放在一边,说着就走上前,搓着有些冻僵的手,缓缓伸到了被角下,试图暖一暖:“基本都是土豆、鸡肉、面包、芝麻、生菜、蛋黄酱之类的,你没有忌口的吧?”

季如夜原本听时风潜的话,躺在被窝里一动没动,看着时风潜把手伸进来时,他下意识缩了缩,然而时风潜的手极有分寸地停留在了被子的边角处。

她的身上透出外面冰雪的寒气,声音却暖得像和煦的春风。

季如夜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又愣怔一下,抬眼看了看那个大大的、鼓鼓囊囊的包装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风潜买的套餐里还带了他的份。

他原本倒是什么都没想。

在他的认知里,女男共处一室,男人又显然已经是女人的所有物,那么男人就应该负责照顾女人的饮食起居。

虽然是身体确实难受,但不能给心爱的女人做饭,劳累她亲自跑出去,这已经是很不合格的行为。

那么她自然只买自己的那份就好。

或许她温柔又善良,不仅不埋怨他,还给他带个馒头。

但绝不是带这么昂贵的一份东西给他,他与这沉重的宠爱并不相称。

季如夜这样想着,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嘴巴向来不算聪明,此刻心里更是被搅得凌乱,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低微的感谢和隐忍的爱意。

于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往时风潜的方向挪了挪,慢慢对着时风潜那双掖在被角里冰凉的手敞开怀抱。

时风潜缓缓呼着气,感觉到不那么冷了,正准备起身,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被小心翼翼地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炽热的胸膛紧贴上她冰凉的掌心,一双略微粗糙的手将她的手背拢着。他的臂膀不像时青那妖娆性感的拥抱,而是像烈火中被敲弯的钢,用一种顽固而温柔的态度,将她的手掌护在他坚实的怀中。

这并不是一个男人该给人的感觉。

可这恰恰又是一个男人给她的最深刻的感觉。

那感觉与她一辈子苦大仇深的父亲一样,与世上所有被禁锢、被洗脑,而对她们表现出恭顺的男人一样,带着一种寻常女人自己也做不到的、献祭式的付出关怀。

女人将自己无法企及的准则,书写成了劝导男人的规则,以此束缚他们他们千年,享受他们血液滋养的苦果。

假如有另外一个世界,假如那个世界里,对异性同胞做此暴行的是男人,那一世的女人想必也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并自以为高尚。

时风潜明白其中的道理,却还是不忍对季如夜苛责。

说到底,季如夜是受害者,不能因为他屈从于那些残忍的束缚,就将他的心意一并打消。

想到这里,时风潜收敛了多余的心思,她轻轻推了季如夜一把,灵活地抽出了手:“别着凉。”

说完,她又站起身,将那一包快餐拿了过来:“先吃饭吧,一会儿该凉透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风潜总觉得季如夜的脸色不太好。

但一听时风潜那样说,他又立刻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下地:“我去热一下吧?”

“不用。”时风潜将季如夜往回一按,另一只手已经熟练地一样样拿出袋子里的东西:“这玩意都是油炸的,蒸过就变味了。”

季如夜被时风潜不轻不重地按着肩膀,缓缓坐了回去,脑袋却越来越低。

他与他的风潜,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厌弃他的肮脏,甚至不愿意用他的身体暖一暖手;她嫌恶他的短视,不知道洋快餐不能加热。

又或许善良的她并没有故意那么想,她只是本能地排斥他,排斥自己这个痴心妄想的下贱男人。

与时青故意保持的清淡饮食不同,季如夜的口味显然同大多数穷人一样偏重。

他吃薯条时喜欢多蘸一点番茄酱,一包番茄酱蘸完后,他拿薯条的手顿了一下,有点食不知味地干嚼了一根,就转而继续去啃汉堡。

时风潜把自己的番茄酱挤到了季如夜那边,季如夜的脸倒也渐渐染上番茄似的红:“谢谢姐,我不用……我吃不下了……”

他越说越小声,似乎并不擅长撒这种谎。

时风潜其实不是很理解现在一些男孩子刻意控制体重的风潮。

时青就是这一潮流的忠实拥护者。

虽然不得不承认,时青精心雕琢的身材十足的火辣,但在时风潜看来,健壮一些的男人也并非不美。

尤其是季如夜。

那副被塑造得比一些女人还健美的躯体,无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别有一番风情,甚至时风潜平心而论,就硬件条件来说,季如夜在床上,比时青更好操。

时风潜对待男人的态度,虽多少与大多数女人不同,但她也终究是个女人,也终究懂得女人的心思。

那些女人实际上从不真正在意男人的身材。

时青这样的好看,白天拿出去倍儿有面子,季如夜这样的好摸好操,晚上夜深人静,多少女人就喜好一边折辱这种男人,一边享受他们给自己带来的欢愉

——否则季如夜也不会遭受局里那些女人的骚扰,也不会在昨夜被那些嫖客那样折磨。

偏偏在世俗的恶趣味下,季如夜不被允许发现自己的美,反而被要求以自己独特的美为羞耻。

这种性羞耻,无时无刻不在残忍地规训着他。

再者他饭量虽然明显比时青大,但时风潜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时青那种倒像是吃猫食。

于是时风潜舔了舔手指,半是强迫地拿起一根蘸了番茄酱的薯条送到季如夜嘴边:“你吃,我不爱吃番茄酱。”

季如夜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不要说喂饭这种亲昵的动作,单单是听时风潜一句话,他的心就跳动起来。

这种善意的谎言太常见,又太温馨。

只是那温馨过去从不属于他。

假设餐桌上有一条鱼,那么最嫩的鱼肉必然是妹妹的。

母亲会挑走鱼背,说自己就爱吃这种口感扎实的,父亲和他呢,会默默帮母女俩挑干净鱼刺,然后父亲捞走鱼头,他捡走鱼尾。

父亲会一边说自己不爱吃鱼肉,一边开玩笑似的,说你哥哥也是,从小就爱吃鱼尾巴这块,男孩子都这样,而季如夜就跟着点头附和。

这样才是和睦的一家人,才是温馨的家庭。

大多数时候,季如夜觉得这是正常的,甚至日子久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爱吃鱼尾。

他只需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嫁人,会生女,会逐渐有资格用布满皱纹的手捞走鱼头。

可某些时候,他又会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

他并不那么在乎自己能否吃到鱼肉,虽然他想吃,但他情愿让着妹妹。

但他不喜欢假笑着承认自己爱吃鱼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撒这种谎,让自己的谦让变得理所应当,变得毫无意义。

可他很快又会打消这种念头。

反正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儿子、或未来的夫郎、父亲所该做的,不是吗?

是时风潜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常规。

原来他也可以被这种善意的谎言爱护,也可以有自己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姐……”季如夜感觉自己有点想哭,但他不敢哭出来,他不敢在此时此刻败坏时风潜的兴致,只能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我……我感觉身体好多了。”

季如夜说着,脑袋好像恨不得要埋到地底。

这种程度的求欢,对他来说还是太不知廉耻了。

可他除了身体,一时也想不出能回报时风潜的东西。

他过去从不认为自己对异性有什么吸引力,从小到大,女生对他就只有猥琐的讽刺和异样的目光。

但他又记得,昨夜那些女人虽然言语上一直在嘲笑他的身材,但上手时还是显得很受用。

那么如果某一天她回想起他,回想起曾经对自己的付出,是不是就不会觉得那么恶心、那么不值得?

时风潜一开始还没在意,但她一抬头,看到季如夜微红的耳根,才算是察觉到了季如夜的心意。

她眼珠转了转,一边将手中吃完的包装纸攥成一团,归拢到塑料袋里,一边轻笑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是吗?一会儿我再帮你检查一下。”

季如夜“嗯”了一声,随即识趣地起身,帮着时风潜整理起吃完的残局。

整理垃圾时,季如夜从屋子的旧柜子里翻出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时风潜愣了一下,问季如夜拿这些做什么。

季如夜被问到时,动作顿了一下,扯着嘴角解释起来:“这个、这个套餐很贵吧?”

“还好。”

“嗯……这个,像我们这种人家,一般是买不起的。”季如夜被时风潜随意的回答弄得一怔,便换了个说法解释道:“我们现在,很可能在被人看着。”

季如夜一语惊醒梦中人,时风潜迅速便明白过来。

他们现在是在执行任务,以他们的伪装身份,他们不该吃这种食物。

时风潜回来的路上虽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但想来无论是警局、皮条客、还是幕后的势力,都有极大可能正在暗中监视他们。

季如夜将他们吃完的包装袋细心地拆开来,分别装进几个小袋子中,分开丢掉便不会引人注目、露出马脚。

时风潜看在眼里,逐渐意识到季如夜不仅是细心。

他的行为更像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谨慎的直觉,这种特质在他认真的神态下,成就了一种无边的、区别于传统男人的独特魅力。

与他出任务,比同一些不靠谱的女警共事,要更觉得可靠。

等到把所有东西都处理好,季如夜才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放松时,胸膛会浅浅地起伏一下,然后目光逐渐低垂下去。

那道低垂的视线很快又转向时风潜,好像季如夜这才意识到,时风潜刚才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一时慌乱起来,不复刚才从容自信的样子,而是干巴巴地咳了一声,自我反思起来:“那个、也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

时风潜回过神来,拉着季如夜便坐到了床上:“哪里的话,你做的没错,是我太粗心了。”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不太希望季如夜看到自己的神情,便缓缓引导着季如夜转过身去,一点点将对方的身体搂在怀中。

暗示性的动作让季如夜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他能感觉到时风潜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起来。

对季如夜来说,异性的亲近并非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时风潜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身,又让他不敢挣扎。他尽量控制着力气,不敢往时风潜身上施加重量,双手则跟着时风潜的动作,自觉地开始解开下方的衣扣,

时风潜似乎有点走神,直到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她才发现季如夜已经独自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平坦带伤的小腹来。

她眸光一动,连忙抓着季如夜的衣服,替他将扣子系了回去:“淤青颜色都没淡下去,你这不撒谎么。”

季如夜是提着一口气的,他刚做好回身伺候时风潜的准备,就冷不防被时风潜这样摆了一遭,那口气便一下子坠落到谷底,摔了个半死不活。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是故意恶心她,但他又觉得难过,于是情绪和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一声也没吭出来,只能在回过神后,小幅度地挣扎着,想要从时风潜怀里离开,不再受这种屈辱。

然而时风潜力气极大,季如夜又没敢太用力,便被时风潜在脖子上轻轻啃了一下,一把捞回了怀里。

他听到时风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夜,跟我聊聊天。”

“我想了解你,更多一点。”时风潜说这句话时,活像个第一次给喜欢的男孩送情书的初中生。

季如夜对这语气多少有些熟悉。

他初中的时候,同桌是学校里有名的美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男孩的书桌里总是塞满了礼物和情书,耳边全是青涩真诚的告白。

季如夜跟着听过许多,但当那些声音放大到他耳边时,总是会变一个论调。

“拉车的公牛”、“能吃的公猪”、“大香蕉弟”、“男婆子”、“恐龙再世”等奇思妙想般的词汇,才是他听到最多的、恰如其分的形容。

时风潜想了解的会是这些吗?

季如夜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动两下,心里纠结起来,但最终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季如夜靠在时风潜怀里,不太敢出声。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有意地将头转过去,背靠着时风潜,鸵鸟一般把自己通红的脸色隐藏起来。

“你为什么要做警察?”时风潜的声音从他耳后的位置传来,热流打在他的脖颈后面,引得他一阵浅浅的颤栗。

他呆了半晌,时风潜则看着他黑亮短促的发梢没再说话。

那发丝有点凌乱,不比时髦的男孩那样规则,看上去像是穷人家男孩自己剪出来的样式,沿着那一簇簇头发向下,会见着他脖子后面的疤,由于他低着头,颈椎那里便被顶出一小块嶙峋的弧度,周遭的肌肉却紧绷着,十分扎实,使得凌乱与规则的美感交杂着,看起来十分诱人。

他的气息显而易见地起伏了几下,才缓缓地出了声:“大概是我刚上初中那年吧。”

随着季如夜的回忆,时风潜仿佛默默在心里勾勒出了他的肖像。

他应当是十二三岁,第二性征刚刚开始以旺盛的速度发育,他个子开始窜得很快,所以总是穿着短半截的裤子。

他或许开始有一些心事,但更多时候还是单纯背着沉重的旧书包,日夜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往返。

“有一天,我上学的路上,一个阿姨向我问路。”季如夜的声音很轻,语气很平稳,但低垂的脑袋还是诉说着这段经历的不愉快:“我和她说了,她说自己认不清,让我给她带一段,我答应了。”

“那条路上要经过一个小巷子……”季如夜说到这里,尾音顿了一下,半天才继续说下去:“那条巷子很小,不起眼——就像……我们昨晚去的那条。”

时风潜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打断季如夜,想安慰两句,却又忽然觉得无从说起,只是用拇指在季如夜的手腕处,安抚似的蹭了蹭。

季如夜没继续说,也知道自己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滴薄薄的泪珠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又被他憋了回去:“她拉着我,我害怕,一直求救……最后是一个警察叔叔救了我。”

说完,季如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好像只是缓了一口气,后面的话倒是顺畅了许多:“他对我很好。大家都说是我不对,妈妈和爸爸也说我丢人,只有他安慰我,说我没有错。”

“虽然可能确实是我错了。”季如夜的声音低垂下去,仿佛被压到了底的弹簧,紧紧地绷着:“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好。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再后来……我妹妹考学没考好,家里说要送她上私立学校,要很多钱。”

“刚好我们一个亲戚说,在警校有认识的人,那段时间男生进警校,不仅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补贴。我就去了。”他说着,忽然有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本来说是去做个民警,但还是刑警赚得更多,总之也是……阴差阳错吧。”

时风潜听着,目光一点点垂落在季如夜身上,她的神色不太明朗,像是夜色下朦胧的星光,缓缓在季如夜的侧脸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他说得对,你没有错。”

季如夜愣了一下,随后不由自主般转过头来,他的眼里泛起一点点光亮,很快又被他垂着眼睑藏了起来,嘴角则悄然挂上一点小男生的窃喜:“我也觉得……我、我、后来……后来我也帮过一个男孩,有人在车上对他动手动脚,我帮了他,告诉他别害怕,他没有错……”

“但我说带他去报警,他还是不愿意。”

“我知道这会影响他未来的名声,可还是那么做了,那时候,我有一种救了曾经的自己的感觉。”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抬起头来,神情中盛满了细小的期待:“我是不是很奇怪?”

时风潜摇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季如夜的耳朵。

她知道季如夜为什么会这么想。

季如夜是一个矛盾体,他心里藏着叛逆的种子,只是那颗种子被埋进了世俗深深的土壤,难以破壳。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许多事。

于是她沉默了半晌,俯下身轻声说道:“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夫郎的事。”

她能感觉到季如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小草,蔫蔫地垂了下去,浅浅地“嗯”了一声。

时风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叫时青。”

“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是入赘到他家的,我原本姓风,就叫风潜。”

季如夜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解。

入赘虽然是少数情况,却也并没听说赘妻一定要跟夫姓的。

反而从警的日子久了,倒是见过许多赘妻不堪羞辱,愤而杀人的情形。

文学作品或是民俗想象中那种唯唯诺诺的赘妻,现实中似乎并不怎么存在。

“这你就清楚了吧。”时风潜的话里满是无奈,嘴角却好像上挑了一下:“他和他的家人,都霸道得不像话。”

时风潜话中的含义没有明说,季如夜却仿佛听得清楚。

这是劝他知难而退吗?

可季如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疑惑大于羞恼。

他从未对进人家门这件事抱太大的希望。

他的人生一直在稀里糊涂地走向绝路,他只能一直自己安慰自己,将自己置身事外,好不去思考那些会令他伤心的事情。

“我——”

季如夜刚犹犹豫豫地张开口,时风潜便轻声打断了他:“我是真心要带你回家,所以必须告诉你家里的实情。”

季如夜听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乌黑的眼珠不安地转了两转。

时风潜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撑着脑袋回忆起来:“我和时青从初中起就是同学,我深知他本性不坏。”

说完,她顿了顿,勾着嘴角补充道:“可凡是我们见面,就一定会吵架。”

“时青脾气差,是个被母亲宠坏的贵公子,一言不合就发疯,必须得身边的人一直哄着才行。”

时风潜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季如夜,末了伸手在他鼻尖点了点:“你面对他,是要受很多委屈的。”

季如夜的喉结滚动几下,悄悄抬眼看了看时风潜的脸色,又蓦地红了耳尖,低声回道:“我……如果您真要娶我,我会尊敬正夫。”

他说得有些别扭,似乎这种大胆的预想,说来有些让他无地自容。

时风潜眨着眼睛看了看季如夜低垂而露出的发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却又不见许多和缓,反而越发凝重起来。

她把季如夜复又搂进怀里,嘴角一点点垂了下去:“你放心,我说过他不是坏人。”

“可怕的是,他身边的人……我要想想,再想想……”

她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时风潜并不是嗜睡的人,但季如夜身上清爽的气息,还是让她紧绷的神经涣散了那么一刻。

她没再多说,她相信季如夜作为警员的敏锐嗅觉。

季如夜的唇开启了几次,终究也没发出声音。

他早该想到的。

这次莫名其妙的任务、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这个温柔到神秘的女人,都是一潭他过去难以涉足的局。

工作这么些年,他不会不清楚所谓组织内的水有多深,他知道那不是他这种人玩得起的,所以一直与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是他这种人的生存之道。

直到今天,他似乎也只是上位者博弈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可这一切于他这枚棋子而言,却足够掀起颠覆一生的波澜。

他略微偏了偏视线,目光定定地落在时风潜假寐的侧颜。

他看了半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慢慢环上了时风潜的腰。

“妻主,我该怎么帮你?”

方桌上的麻将块被转得哗啦作响,打得时青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明明时风潜都跟他说了,不娶季如夜。杜桑桑却联合着他父亲给他施压。

他那个父亲,时知节,是个纯纯粹粹的老封建,一辈子的目标就是当贤夫良父,什么爱情和自由,在他眼里通通是异想天开。

尤其是杜桑桑告诉时知节,说时风潜已经和季如夜睡过了之后。

他无暇顾及杜桑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只说即便这样,他也不会让季如夜进门,时知节就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时青鲜少受这种委屈,当即闹了起来,时知节却当场又喝止了他,半分面子也没给他留,而是命令他守好作为正夫的本分,乖乖帮风潜迎季如夜进门。

明明时风潜那一关都过了,却折在自己父亲这里。

他每扔出去一张牌,就好像回忆起时知节义正辞严的样子,心里不禁更加气愤。

奈何他天不怕地不怕,却从小最怕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对外以贤惠着称,对自己却一向狠心,搞得时青小时候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也从不敢向父亲哭诉。

小小的孩子,没有世俗的牵绊,也没太多所谓的善恶观。

他们只是记恨时青。

恨时青有好的容貌、好的家世、好的成绩,恨时青嘴甜会讨喜,惹得老师和其他家长交口称赞。

于是他们的家人一面骂着他们不如时青,一面教唆他们要想办法打败时青。

如何打败呢?

时青是生在终点的人。

他们的父母奋斗一生,也未必能打败时青,却要求他们尚且稚嫩的孩子去打败。

那么就用孩子的方式吧。

用最简单、也最残忍的方式。

他不止一次被孤立、被嘲讽、甚至被欺凌。

孩子们在这种事情上,做得野蛮又聪明,让时青陷在委屈里却又无处诉说。

大人们对此通常不大上心。

要么只说是小孩子打闹不妨事,要么是表面批评两句,背地里换一副嘴脸来议论:“其实也不怪人家,时青这种出身的孩子,肯定也没少仗势欺人,说不定人家是正当防卫呢。”

“对啊,我感觉时青自己本身也有问题的,不然怎么大家都孤立他?要不是他家里有关系,我才不想出头当恶人,批评人家没背景的孩子。”

时青很委屈,可他不敢告诉父亲。

父亲只会挑他的不对。

母亲倒是会帮他,但母亲总是很忙,他有时候不想打扰母亲,也就那么忍了下来。

如是这样,也不过是转了两次学,然而每次转学也都是那样,他也就没再和家里提起,而是学着自己去应对。

只是他的应对方法总不太奏效。

孩子们并不打算跟他讲道理,而是照旧在放学后,将他堵在偏僻的地方。

时青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是路过的风潜救了他。

他总是回想起那天放学路上,夕阳染红了半池江水,波光映衬着堤坝上骑着自行车路过的风潜。

她骑着车,宽大的短裤裤角被风略微吹起来。

他越过人群看见她,她也朝他看过来。

他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好像高烧时灌下一副良药,看着她果断地跑来帮他解围。

后来她说带他去家里,给他找点药。

他也顾不得父亲常说的,男儿家的廉耻矜持,就那么红着脸答应了,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轻轻捏着她的衣角,跟她到了那个狭小逼仄的家。

她长得很高,打架很厉害,胳膊上有道疤,看上去就是个不良少女。

但她实际上心很细,到了楼下,就让他先在附近的树下等着,说男孩子不好随便进陌生女孩的家门,却又给他留了把小刀,告诉他别害怕,遇到危险就直接反抗,以暴制暴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随后她从家里抱出药箱来,给他一件一件分好类,嘱咐他回家自己用,但还是亲自给他膝盖上的伤口贴了创口贴。

他总是忘不了那天。

夏夜,晚风,蝉鸣,还有风潜。

后来他听从了风潜的建议。

以暴制暴。

也就逐渐成了今天的时青。

可风潜却好像不再喜欢他了。

他写的告白书杳无回信,送她的巧克力被原封退回,给她的生日宴会她不辞而别,连他们缔结婚姻后,对一切也总是极不情愿。

时青偶尔会觉得苦恼。

他其实并不怎么知道如何去爱人。

父亲不爱他,兄弟姐妹不爱他,朋友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

唯一爱他的母亲总是很忙,爱他的方式也无非是由着他胡闹、给他花不完的零花钱、送他用不完的首饰礼物。

但同样的方式用到风潜身上,对方却总是不领情。

风潜对他的钱财和礼物不怎么在意,他想由着风潜胡闹的时候,风潜也从不胡闹,如今风潜或许要做些反叛的事,便忽然来了个大的,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辗转反侧了许久,觉得自己也并非容不下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夫侍。

但他又不禁想着,风潜本来就不喜欢他,如果有了新人,那哪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诚然是正夫,甚至风潜作为赘妻,可以说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但他想要的究竟不是这些。

他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

那个只有表面的尊严,而从无母亲宠爱的正夫,每日只是慨叹自己没能生个女儿。

他不解,他不服,他偏要活得比女人还刚强。

他要更美、更强,要美到让旁人都自惭形秽,强到除了他的母亲和风潜之外,瞧不起任何女人。

只是他这样不会被爱。

甚至那个曾经教给他以暴制暴的风潜,也并不爱他现在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在印证情感节目里所说的事实:男人要懂得示弱、懂得依靠、懂得服从妥协,才能惹人爱怜,才能抓住女人的心。

想到这里,时青心内越来越乱,他干脆将面前的牌面一推,摆着手说不打了。

“哎呀,我手气正好呢!”旁边的男人叫了一声,噘着嘴巴不乐意起来:“青哥,你这脾气越来越见长了,别是输不起吧。”

“放你爹的屁。”时青哼了一声,直接把对方的牌也拍倒了,又扔了一把钱出去:“下次来要饭,记得带个碗。”

那男人收了钱,也知道时青的脾气,倒也不计较,反而笑嘻嘻地把钱揣进兜里,摊着手八卦起来:“青哥,怎么回事?今天心情不nice啊?”

“你还问、你还问!”坐在男人对桌的一边嗔怪,一边拿出了口红,边涂便给人使眼色:“妻主在外面偷腥,你什么心情,还问青哥,不是找不痛快么。”

“嗐,多大点事儿啊。”男人摆着手,笑着怂恿起来:“我们青哥还能怕狐狸精?我看嫂子被青哥管的服服帖帖的,就算外头偷腥,难道还真敢往家里带?”

“你懂什么,嫂子这回可硬气呢,跟那个小的是‘奉旨成婚’。”

“不是吧?不过嫂子是入赘的,这事儿还是应该看青哥的意思,就是真没办法,进来个小的又能怎么样?青哥别想了。”

“也就你啊,新婚燕尔,妻主新鲜劲儿还没过,才让你能说出这种话。”对桌的男人把口红一收,叹息着敲了敲桌子:“纳一个小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咱们又不是那种穷人家,还要考虑养不养得起,都看妻主心意罢了。”

“唉,说的也是。”男人听了这话,抱着膀子哼唧起来:“青哥都难免苦恼这种事,你们说,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花心呢?”

“嘁——你要是能,你也花心啊,你有能耐,也招个赘,然后你一边抱着潜潜,一面和桑桑暧昧,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牌桌被“哗啦”一声掀掉,时青当即就翻了脸:“杜逸群,你特么说谁呢?!”

“我能说谁?”男人显然也不怕,直接瞪了回去:“大家都是要脸的人,别逼我戳破窗户纸——时青,自从你妻主出这个任务,你就天天缠着我妻主问东问西,你安的什么心?”

“我跟桑桑问我妻主的事,怎么了?!”

“哎呦,你这一口一个桑桑的,我都没管我妻主叫桑桑,你倒是不害臊!”

“我跟杜桑桑从小是邻居,我爱怎么叫她你管得着吗?而且名字不就是拿来叫的,我不叫她桑桑叫什么?叫臭狗屎吗?那你就是臭狗屎的夫郎吗?”

“你!”

“别吵了。”沉静的声音一出,剑拔弩张的氛围便瞬间弱了下去,三道目光便齐齐聚焦在了那个方才一直沉默的,稍显年长而浑身贵气的男人身上。

最终是杜逸群率先哼唧一声,扯着年长男人的袖子哭啼起来:“柳哥,你看他——”

柳闻瑛算是圈子里极有名望的人。

上一个能在贵夫圈里这样受尊重的,应该还是时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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