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好友,不就是这样么,所以我懂得您的心境。”崔琬说:“您也不必以为我丝毫不关心您,有一些事情,我此生都会记得。一个在佛寺久坐的雨夜,有人温酒、有人杀人,我不叫您郡王……那样一个紧张又懒散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久久留存,仿佛占据了一年的重量,那记忆丝毫不曾随着时间而消逝,历久而弥新。”
六欲泡影一时尽,那夜崔琬说泡、说影。大乘十喻,世间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记忆历久而弥新。可是水泡易碎,影复散去,除了一首诗,他们在那夜到底留下了什么……最终那首诗也会消散。
荀靖之说:“伯玉兄觉得我变了吗?昙姐说我变了很多。”
崔琬说:“郡王觉得我变了吗?”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可见我变了,你叫我郡王。”他说:“伯玉兄,多谢你的美意,今夜请不要嫌我的府邸不够华丽,留在这里吧。梅花这花啊,一瓣一瓣的落,我遇见第五岐时,也是这样一个二月。”
宣德郡城內,三雪街上的白梅树还活着吗?
人还活着吗?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2
宣德城内如今有的是百姓,还是尸群。
那许朝崛起之地,那片关东大地、那被笼统地称为“北方”的地方,如今怎么样了。
荀靖之忽然觉得有一双冷眼在暗中窥视一切,那目光如此冰冷,令他在瞬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那是尸群的目光,被困在北方的尸群的目光。南方一片祥和,他的府邸宛如净土,白龙涎香在香炉中缓缓燃烧,香气弥漫在屋中,屋外的花瓣不时随风坠落,堆积在地,宛如白雪。
可是他感受到了尸群的目光,那种近乎死者的执拗目光在北方等待他。祥和只是一种假象。他记得第五岐的死,他不会忘记北方发生过什么,他会永远记得堆叠的尸体、腐臭的尸体、暗黑色的血迹……
荀靖之问崔琬:“伯玉兄记得韦衡吗?”
崔琬面色不变,说:“当然记得。”
“韦衡曾问我,尸群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尸群就是尸群。伯玉兄觉得呢?”
“尸群是应当予以消灭之物。”
“是‘物’吗?”
“反正不是人。”
“不是人,的确不是,因为尸群不像人群那样自相残杀。我掐死了我外祖的弟弟,他在我手里变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