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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还是先走心吧

 

卓松泉低头吻他,从他的气息里吸吮那点蜜薯的甜味。

冬日里暖和的炭火气揉作一团,于齿舌间相濡以沫。

颖半夏心里始终记挂着先前所闻,无心纠缠,几息后唇瓣与他错了开来。

轻浅的喘息拂过卓松泉的发稍,“你那时候几岁?”

“啊?”卓松泉手下正忙着解他的衣带,那该死的衣带居然系成了一个死结,他有贼心没贼胆怕挨揍,不敢直接扯掉,于是头也不抬道,“什么几岁?”

“怎么受的伤?”

卓松泉总算明白颖半夏说的是哪件事了。

“记不清了。”垂落的长睫自鼻侧两翼打下深邃的阴影,愈发显出他五官英朗,轮廓深隽,“人在江湖漂,哪儿能不挨刀。”

他得找个黄道吉日把别院的那两个别致玩意套麻袋里揍一顿。

撒谎…

“为什么要帮他们?”颖半夏推开他宽阔的胸膛,拉出一点距离,坐起身,“另外一吊钱怎么来的?”

看这架势今晚是很难实现生命的大和谐了,卓松泉很郁闷,忍不住贫嘴道:“卖身。”

颖半夏的目光带上了怜悯。

…你还真信啊…

就听他无不叹息,“居然一吊钱。”

“你呢?”卓松泉有些期待,“你准备给我多少?”

“最多两枚铜板。”颖半夏一脸木然。

“不至于吧?!”

“一枚。”

……

“十五岁。”月色从渺远的夜空中降下,畅通无阻地透过房顶,如曳舞的薄纱,曼妙空灵。“没想到吧,人家十五岁忙着勤学苦读考取功名,我十五岁在给别人当爹。”卓松泉得意的比了个数字,“俩!”

“你真厉害。”颖半夏又道,“别乱摸。”

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像敦厚的猪皮摔到了地上。

“色胚。”

“哈!”卓松泉收回咸猪手,半点不恼,笑道,“半夏我跟你说,食色性也。色胚这东西真是天生的。人不好色那还叫人吗?”

“我好色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我坦白,我承认。两三岁就特别喜欢黏着那些长得漂亮的哥哥姐姐,十二岁左右脑子里就开始思考怎么娶媳妇了。当然,咱们可以说得有内涵一点,那叫思考人生大事。”

“志向远大,我辈中人望尘莫及。”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又在干些什么呢?颖半夏想。

“你拿什么娶,脸皮?”他双手平放腹部,放匀呼吸,一双清湛的眸子盯着房顶上的大洞,夜空晴朗,顶空的月亮是极其清透的白,像嵌入蓝幕的夜明珠,焕发蛊惑的朦胧。

此情此景,似乎更能牵起人的探知欲。

若有江畔,试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像林雾一般深邃,满是未知的变数,他正顺着朦胧的记忆藤蔓摸索过去与未来,“拿什么喂,喂草吗?”

“嘿!你还真猜对了!我小时候真就说要割草来喂媳妇儿!”

“怎么?”

陡然间,无形的手抓裂了宁静的天穹。

月亮噗通摔进江水,光色扭曲如破镜,颖半夏张大双眼。

他扭头,双手捧住卓松泉的两颊,眉头难舍难分,某种由蚕丝束缚住的情绪被唤醒,如迅雷一般咻呼划破天际,犹比幼虫破茧成蝶前的咆啸,令人心悸。

头皮一阵阵发麻刺痛,电光从瞳孔迸发喷溅,犹如鬼神附体,“你!”

他扶住额心,神情恍惚,似是十分痛苦,“我!!”

“怎么了?!”他的表现实在太过异常,卓松泉吓得不轻,翻身而起,唯恐颖半夏哪里不适,万分紧张,推枕揽过衣物,“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

迷雾闻腥而动,颖半夏按住一侧阳穴,原本不甚清晰的画面雪上加霜糟污成五光十色的一团,弄得人脑仁疼,他奋力一摇首,抬手制止道,“无事。”

“可能是刚才吹了点风,有些头疼。”

“…”

风分许多种。

有冷风、热风、妖风、邪风、枕边风。

下巴蹭着颖半夏软塌塌的发顶,卓松泉睫毛遮掩的眼神复杂,“我替你揉揉。”

他的手是习武的手,薄厚均匀,修长有力,不同于旁人的粗拙,他明显更为灵巧,指腹按压穴位时力度把握得刚刚好,不轻不重,薄薄的茧子服帖和顺只觉干燥温暖。

一时没人说话,房顶呼呼的风声越发称得屋内安静。

卓松泉向来很能掩藏不利于自己的情绪,颖半夏从一反常态的沉默中敏锐的嗅到了威胁。

这股威胁并不来自卓松泉,反而来源于他自身——他遗忘的过去。

他们之间一直存在一种默契,不停试探彼此底线,且自发小心翼翼地维持那点危如累卵的可悲表面。

“‘我不是皇帝,可能无法让你成为天下人心目中最尊贵的女人,但我保证,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低沉的声音如泉流缓缓,卓松泉一字一句,如将暖意深藏火折,一口氧气,它便能为你起死回生。

“为什么突然…”

颖半夏抬头去看,发现卓松泉正好也在看他,月光的映衬下,他的黑眼睛漂亮极了,像波光粼粼的深湖。

湖深,情深。

“这句话是我准备在掀我媳妇盖头时说的。”

卓松泉道。

颖半夏避开他的眼,道:“我不是女人。”

“我有说过你是女人吗?”卓松泉纳闷,“你是男人,是我的男人啊!”

他道:“当我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不在意。”

“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性别。”

“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并不是我,而是你想象中的我?”颖半夏道:“卓暝,你知道男人的劣根是什么吗?”

“…见一个爱一个?”

“对也不对。”颖半夏摇摇头,“男人的劣根是:将爱和性混为一谈,分不清究竟是爱这样东西,还是仅仅只想得到这件东西。搞不清楚所谓的怦然心动到底是缘于爱恋,还是原始的饱腹思淫欲。”

“男人所谓的爱更多的是凭一种感觉,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不过是身体的需要罢了。”

“他需要了,所以便一定要得到,无论以哪种方式,最后又会把那样东西摧残到何种程度。”待最后一句话音落地,颖半夏从卓松泉的怀抱中抽出身来,居高临下,身后乌发迤逦。他语速和缓,清凌凌的,仿佛有玉石之声,目光却丝毫不加掩饰,一片刀光剑影,“他们不在乎,因为水仙只爱自己。”

古有名剑,曰承影。

相传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此刻,颖半夏便是那柄剑的化身,锐利隐匿于最深的夜色中,然后与黎明相交的霎时迸发,有影无形,精致优雅。

这该是属于他的,卓松泉有一瞬间失神,可经络里的血液已经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是个变态。

“你不是东西!!”

只见一个黑影猛地抬起,卓松泉猿臂一伸一带,一晃眼的功夫颖半夏便已重新回到他怀中。一种如果房顶存在绝对会远渡重洋的大嗓门吼响寂寥寒冷的夜空,“男人都是坏鸡蛋,我不要当男人,你把我当女人好了!!”

接着,脑袋被迫挨着一人健硕胸肌的颖半夏耳边一阵轻声细语:“夫君,当心着凉。”

那腔调,那语气,真如黑山老妖老来俏学林妹妹娇嗔一般恐怖难言。

“…放开,我喘不过气。”

敦厚的皮肉底下心如擂鼓,属于颖半夏的那颗心脏却差点罢工。

他挣扎爬起,脸颊被压出一道红印,配上如斯美玉如琢的面容,倒很像未画完的酒晕妆,冲淡不少眉宇间郁结的萧瑟之意,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鲜活。

“你不是东西。”卓松泉再一次道。

颖半夏墨染的眉尖细不可察一动,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很痒,非常想给对面来一下。

“半夏,我承认我不太聪明,但我下雨天知道躲,同样不会在地上捡东西吃…人的欲望是爱恨贪痴生根发芽的土壤,承认人性本恶难道是什么困难的事吗?人因为欲望而生生不息,而你的存在即是我的妄念,驾驭我的七情六欲。你胜过所有。”

听着,颖半夏良久无言,他想说‘严格来讲,咱们其实认识的时间不算久,不至于’,可惊鸿一瞥间,对方脸上的神情令他哑然。

太专注了。

那样的恬静、平和、圣洁,从隆起的眉锋高挺笔直的鼻梁再到那瑰丽饱满的双唇,无一不澄净端雅,像走向神坛的祭司说下‘神佑世人,恩泽万民’一样坚决不容置喙。

所以,当你想颠倒是非,指鹿为马,管理好面部表情和神态是很有必要的。

“半夏,你知道我为何要为那座院子,取名‘梧桐苑’吗?”

“因为里面有很多梧桐树。”这次,颖半夏不假思索,一边挑起英挺的长眉,眼神似乎在说,‘瞧你那不聪明的样子’。

“呃…”

向来怼死人不偿命的大庄主呛住,决定自动忽略,继续道:“凤凰为仁瑞,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以梧桐做骨,竹果为灵窍,醴泉为血脉川流…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神话,凤凰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象征,而我也只是想将美好的景色留与美好之人。”

“现实之人追寻虚幻之物,注定血本无归。”颖半夏叹息般闭上双眼,将白银月色关到门外,“你既然明白,就不用再执着了。”

“对啊,不用再执着。可我本也不过肉体凡胎,是一个大大的俗人啊。”卓松泉手背盖住眼皮,轻盈的月色在他指间流淌,“总不知疲倦地奢望些不切实际的事。”

“越得不到,越想要。我也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是…”

一只手开始顺着领口摸到锁骨,不断向温热紧致的肌理往下探索。

颖半夏慌忙睁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前一秒还在慕少艾,后一秒就直接向周公行礼,仿佛加载了多个十年后,从七岁不同席快进到孩他娘。

世人皆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谁知,滴酒未沾却醉若昏死的大头兵才最难缠。

世人皆醒他独醉,酒鬼乱拳零稀碎,揍昏世人一起睡。

酒鬼酒鬼,似醉非醉。

一人能演千面,像一张宣纸,能承载五彩缤纷的色彩,卓松泉父母皮囊优待于他,自然是好颜色,郁闷纠结与渴望热切完美融合出现在他脸上,灿若迎春花。

他顶着由于太过复杂,于是莫名神秘莫测的表情说出一句世间真理:“人不吃饭会死的。”

“莲花原本自淤泥而出,它是长在淤泥之上的‘香远益清’。它再美再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花的品格,不过文人墨客赋予的自我映射。”他指腹不停按揉颖半夏的唇瓣,直到那里由浅红变得绯红。

“忘记自己的根在何处是可耻的。”

没想到底下摸到一手干涩。

卓松泉脸色一僵,动作随之一顿,支起半边身子,看他:“你没擦药。”

“忘了。”颖半夏淡声道。

你骗鬼!

卓松泉腹诽道,人会忘记吃饭,肚子会忘吗?

人是不能抗拒本能的!

“你…”卓松泉话音刚起,就听颖半夏道:“我困了。”

语调微凉。

他翻过身,只留一个清瘦的背影给卓松泉,“别吵。”

我不想吵,我想炒。

卓松泉磨磨牙,一股气沉丹田,越烧越旺,完全成了一个炼丹炉。

“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我这个年纪有什么睡不着的…

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

沉默是金。

颖半夏八风不动,任他叭叭。

就当是自己屈居一晚鸭圈算了。

他的策略方向大抵是对的,渐渐的,身后那只大白鸭没声了。

颖半夏兀自闭目养神。

他能理解卓松泉的话中所指,也明白他的矛盾,但这不代表自己便能接受卓松泉对他的所作所为。

例如,你非常理解一个人头次下厨结果将食材弄得分不清祖宗八代做菜的决心,但并不意味着你愿意去吃那锅煮得惨不忍睹的食材。

会死人的。

正想着,鸭掌忽然贴到了臀上。

滚烫。

揉搓、随后重重一捏!

仿佛花灯会上姑娘被登徒子调戏的一瞬间。

完全无法思考,一切仅凭本能。

颖半夏双眸猝然瞪大,一对肩胛骤然收紧,骨骼缝隙一一咬合,发出沉闷的咔声,他回身一巴掌已经自动呼出!

卓松泉早有防备,抬手接住胳膊,而后顺势往旁边一拉,令他面对自己敞开怀抱,深邃英朗的容颜转瞬欺上,“半夏,我想了一下,擦药这种事怎么能劳累你呢,我又不是不喘气。”

卓松泉姹紫嫣红一声笑:“我帮你。”

帮个鬼!

颖半夏鼻翼翕动,睫毛颤颤,有点郁闷生气。

卓松泉总有办法让事情朝他想要的方向发展,如横冲直撞的牛车千钧一发神龙摆尾。

撞死一干人等。

胡搅蛮缠,他是专业的。

房顶的洞很大,需要补一下。

卓松泉拱来拱去,像条满月不久的小狗崽,他自己则如同一根肉骨头,小狗崽子贪得无厌,滚舌沿着骨线一寸一寸舔舐,品尝缝隙间血肉的滋味,像越磨越利的刀刃,你无法预料它何时会见血。

刀悬头顶的滋味并不好受,羞耻、懊恼、模糊不清的愤恨、对过去的恐惧…种种情绪一刻不停地磋磨他的神经,颖半夏眉宇间不耐渐深,单手扒拉那颗大好头颅,“你是属狗的吗?”

“我属猪的!”

“你骄傲个什么劲?”

“嘶!”

说不窘迫是假的,卓松泉居然又扯他裤子!

“你别乱动哦。”那人偏偏与他作对,不怀好意道,“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快点,多谢。”

箭已上弦,颖半夏面皮绷得死紧,竭力保持一副镇定的表情。

前面已经说过了,卓松泉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

所作所为跟六七岁靠扯辫子来吸引女孩注意的混世魔王有异曲同工之妙。

幼稚,但有用。

“你腿张开一点嘛。”充满历史气息的床上,卓松泉撅高屁股,宛如一朵待君采撷的喇叭花,手执药膏哼哼唧唧道。

“你闭嘴!”颖半夏羞愤欲死,低喝道。

一口凉气吸入肺腑:“你要做就快点。”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左右逃不过,倒不如痛快点。

他躲避、反抗、挣扎、到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即使是这样,卓松泉仍旧不满意,他就是那个街上撒泼打滚的小孩,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你根本满足不了他,又或者他最想要的,却恰好是你负担不起的。

卓松泉当然不止会撒泼打滚,他头脑聪明,懂进退,不知廉耻,孔武有力。

他目的明确,战力卓绝,极其难缠,是个死心眼的‘熊孩子’,哪怕你乃常山赵子龙转世,同样无济于事。

因为,卓松泉的风格实乃万里挑一的风:羊癫疯

院墙下,十二岁的“小环”正试图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名曰:杀鸡。

一从青郁的绿萝从头顶穿过,遮蔽了大半毒辣的日头,即便如此全身上下汗水依旧跟不要钱似的流,手底下的大公鸡生得肥硕魁梧,大红冠,全身是毛,像个西瓜大的猕猴桃,两扇大翅膀扑腾得那叫一个凶猛,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返祖。

“小环”前十年都是养尊处优过来的,哪干过杀鸡这种粗活,他见过的鸡都是端上桌不动的、喷香的,哪知它竟是猛禽,当即有些手足无措,刀子“哐当”掉一旁,用两只手去捉它。

谁料技巧不到位,大公鸡一下便扑飞了出去。

溅起一地泥。

“咯咯咯!”

大公鸡满院子发疯,所到之处尘土离地,飞起的鸡爪子将绿萝扯得乱七八糟,原本僻静清幽的院落转眼变成热闹的菜市场。

逃荒回来一般面黄肌瘦的“小环”追得胸闷气短,视野里只剩下那顶艳丽无双的大红鸡冠,放肆的张牙舞爪。

“你是哪里的饭桶!”像是平地刮起一股冷风,“捉只鸡都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大公鸡叫不出声了,它被人掐住喉咙,拎到手里。

“小环”也不动了,低下头,扯动脸上的肌肉,“…少爷。”

少爷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模样不过八九岁,他单手拎住一只肥鸡,握住的手掌圆润白皙,本该十分娇憨可爱,但他冰凉的灰色瞳孔如一柄利矢直射过来,是雷霆般的威严。

“小环”这个名字就是他给起的。

“废物!”

樱花瓣上覆着霜雪,所以这张唇吐出的话语能冻到你心里。

确实,他就是一个废物。

如果他不是废物,他为何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

最后,是他不满十岁的少爷亲自动手把大公鸡给解决了。

少爷一菜刀砍飞鸡头时,他别开了脸。

其实,他晕血。

他见过太多本不该流的血了,从他母亲的身上、从他的父亲身上、从他的哥哥、从府上的门槛一直蜿蜒到厅院的血…像一片红海,万物死寂。

人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啊,不停的流,像是永远不会干涸,又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它们流淌不止的样子?

汝南颖氏。

每到见到少爷时,小环脑海里总会冒出这四个字。

“销儿,去找汝南颖家。”唯一幸存的姐姐双目含泪,将一块玉佩塞入他手中,“颖家家主是爹的故交,你去投奔他,求他帮忙,学好了武功,回来救我。”

那天晚上,他姐姐缠住押送他们的士兵,他趁机从没锁牢的囚车上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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