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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天意从来高难问7

 

在旧东京,皇城中有着栉比庄肃的殿宇,单为皇帝举行朝礼的大殿就有大庆、文德、紫宸、垂拱四所,还有专门用于祭祀的景福殿与明堂。其中最大的要属大庆殿,殿庭广阔,可容纳数万人。

浩浩荡荡的迁徙以后,临安行在只剩下一座大殿。

举行大朝会的时候,它就是大庆殿;举行科举的时候,它就是集英殿;外朝时是文德殿,常朝时是垂拱殿,等到皇帝生日的时候,它就是紫宸殿。

旧京的紫宸殿有多大?反正行在的紫宸殿只有正、后两座,连朵殿也只有右边,没有左边,显出一种局促、不对称的潦草,即使十二扇门次第展开也很逼仄。

和殿门一样潦草的还有天申节的流程,大晟乐器、教坊乐谱已经被金人洗劫一空,带去了会宁府,连会弹奏乐器的伎师也被掳北上。临安什么也没有,只能掏出一些丝桐古琴、琵琶笙箫为皇帝庆生。座下弹奏的南人偶尔抬眼瞥一瞥陛上的皇帝,失去了香炉、珠帘、丹墀以后,他面容韶秀清雅,如一个弱质少年,让人们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母亲的传说——从会稽迁徙至东京,结果她的儿子又从东京仓皇奔向南方。

乐曲绵绵,淫柔如同临安细而密的春雨。

赵熹谢绝了百官、州县为他供奉礼物,因此长长的礼单进献展示也没有了,人们在寂寥中想起宣和年间天宁节时候的场景,瑞芝、白鹿、金石、彝鼎,于阗国的玉,大金国的海东青……天底下至奇至美之物轮番供奉,那种富贵侈理丽的景象历历浮现脑海,歌乐太平的岁月好像泡沫,升空然后碎裂。

辽国已经灭亡,夏国向金朝称臣,与宋割席,大理没来,高丽也没来——皇帝曾经异想天开地想要从高丽突袭金朝救回他的父母兄长,把高丽使节吓坏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高丽和金朝之间只隔着一座长白山的。按理来说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至于金朝,谁听说过上国大臣来贺下国皇帝的寿?也许他们愿意出具几份嫚书,痛骂赵熹本人的不忠不孝、无耻无道,再将赵熹父兄乃至于赵熹本人的谢表、悔罪书做成册子分发流传。

不过人是需要对比的,底线是一步步降低的,比起前几年现在多好啊!赵熹,宋朝的皇帝,并没有在山中、海上、寺里有今天没明天地苟活着,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宝座上。

明年生日又是什么样呢?大家都不清楚。

环节被极大缩减以后,宴席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日头刚过中午,赵熹便遣散了诸臣,只留下寥寥几人在位。

赵瑗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张去为牵出来的。

他是小孩子,在赵熹正式宣布为他改名封官,带他见过群臣以后,就把他送到后殿跟着女眷们吃饭。

也许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张婕妤把他叫到了身边一起吃,赵瑗动手能力很强,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需要追着喂饭,他一个人就吃光了一大碗,今天的饭粒有一点黏,挂在碗沿,赵瑗用筷子去拨想要把它吃进嘴里,却收获了许多奇怪的目光。

不知道是谁噗嗤笑出声音,赵瑗扒饭的动作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张婕妤给他擦了擦嘴边的饭粒,板着脸。

赵瑗的眼神在笑声和张婕妤中间来回摆弄,他感觉这个发笑的人不友善,但那又怎么样?赵熹说了,他是这个世界上吃饭最香甜的小孩子。

在短促的笑声,故作惊讶的捂嘴,以及众人的面面相觑中,一个穿着绛罗纱衫、配花草霞帔坠的清丽女子走到了赵瑗身边。这身命妇制服似乎很累赘,她挽起袖子,问赵瑗:“哥,羊腿肉吃不吃?”

赵瑗不认识她是谁,但是点了点头。

这女子就坐在他和张婕妤的桌旁边,洗了手,慢条斯理地给他撕羊腿肉。撕了一会儿以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韩夫人,回到位置上去吧!这些事情自有人做,不劳你动手。”

韩夫人仿佛未闻喂了赵瑗几块肉,又给了张婕妤一点,神情很熟悉:“你也吃,我看你又瘦了。”

张婕妤细声细气的:“夏天太热啦。”

那个人再次维持秩序:“韩夫人!”

韩夫人的视线转了转:“我姓梁。韩夫人是谁?”

那人一梗,神色立刻严厉起来:“若非你丈夫,你一罪家娼妓,难道能与我们同坐?”

梁夫人的语调平常,手上还在撕羊腿,撕下的每一条肉都均匀细长:“我的诰命是自己挣得,不靠他韩骐。”

张婕妤按住她:“青棠——”又对那人道:“我不说话,何来你出声的道理?”

后知后觉的,赵瑗反应过来这女子是谁。

乌珠自海上还军,在黄天荡为韩骐所截,如瀑箭雨中,他的夫人梁青棠亲执桴鼓、壮大军威,金军终究不能渡江。后来乌珠侥幸脱逃,青棠上奏韩骐贻误战机、大意轻敌,朝廷以为奇女子,封为和国夫人。苗、刘二贼兵变,把赵熹囚禁在寺庙之中,也是她纵马飞奔一昼夜找到韩骐,让他带兵把赵熹救了出来,因此特加封为安国夫人。

当然,她的身世更为传奇,据说她本是官宦小姐,因父兄贪污而受牵连,成了京口妓女,因见韩骐英武,倾尽一切追随于他。

赵瑗兴奋地出口:“你是——”

可话还没说完,张去为已经奉皇帝的命令过来接他,他站起来告别:“谢谢梁夫人喂我吃肉。”

梁青棠笑了笑:“哥真乖。”

赵瑗走到拐角处,青棠并没有离开,而是在那里和张婕妤说着什么,张婕妤很难得笑了。

她们应该认识。

赵瑗没来得及多想,脚步一转来到正殿,站立在赵熹的膝下。

宴会是分餐,赵熹面前有一大张餐桌遮挡住了赵瑗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只能垂头盯着赵熹的袖子,那是一片又一片盛开的姚黄牡丹。

乐声已经停下,赵熹说话的声音舒缓,所幸殿宇低矮逼仄,人又少,听起来尚算清晰:“外人都走了,便叫这孩儿再出来见见诸卿。”

赵瑗不知道“诸卿”里有多少人,只听见宰相秦枞的声音:“陛下为宗社大计,寻太祖后嗣,为之建节封国,宸衷宽容,行且不疑,天下共鉴。太祖在天之灵必将保佑陛下子孙千亿、万寿无疆。”

赵瑗的手抚弄着赵熹椅子上的扶靠,偶尔伸手扣一扣,被赵熹轻轻拢住:“朕年二十四,未有子,然国朝自有仁宗故事,朕当为此子封国建节。以朕所见,此事甚易行,不知前代帝王为何多以此为难。”

众臣在台下腹诽,若你觉得没孩子也行,那往宫里祭高禖神干什么?

秦枞的马屁严丝合缝:“自古帝王以此为难,陛下行之却甚容易,此寻常帝王不可企及也,臣等更无复措词,不胜幸甚!”

赵熹又温言道:“太祖创业,肈造王室,朕此举更为仰慰太祖。只更有一事:此子天资特异,朕亲自教之读书,性极强记,俨然若神人,因此欲命他早日就学。可宫中还无地方给孩儿读书使用。朕平日常以营造为戒,行在一切从简,此事却耽误不得,也不必太奢费——”赵熹顿了顿:“大约莫有个十来二十间屋子便罢。更要从之费心,为他延请大儒好好教导,不要空掷了天赋光阴。”

二十间屋子还罢,资善堂虽说最大的用处是给皇子读书,但从旧东京的摆设来看,这地方还有藏书、太子受经筵等诸多用途,更何况虽然皇帝目前只有那么一个独苗,但难保以后不会有十几二十个儿子,儿子再生孙子,到时候哪能没有教室?

问题在于皇帝叫秦枞给赵瑗选老师,那秦枞又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物,到时候必然举荐自己的同侪好友,赵瑗受这样一段香火情,不得和这人持一样的政见?

这人从金国逃归以后,身份可并不清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在心里庆幸,自然也有人不满:“不知官家叫秦相公给选的是文学师傅,还是武学师傅?”

这措辞,说是熟稔也可,说是不敬也罢,赵熹明显当成了前者,语调温和亲昵:“武学一面,良臣莫非有好人选么?”

良臣!

这个人是韩骐?

赵瑗又想要踮脚了,他才刚见过这人的妻子呢!

韩骐当场提名:“我看老杨就很好,且他整日待在宫里,教小孩儿最方便了。”

赵熹笑着否定了:“同安不行。”

韩骐惊讶道:“难道老杨趁着我们不在已经自荐过了?”

赵熹推了推赵瑗,他终于得以走出桌子的障碍,正视面前的景况:宴席已经结束,紫宸殿里只寥寥坐了几个臣子,因为偏向私密场合,坐席也比较随意,面前只留下了一些茶酒果脯。

赵瑗扫视一圈过去,率先看见了穿紫袍、系金带的岳展,即使他座次并不在很前。坐在他前面的人赵瑗不认识,但从声音判断,这人应该是韩骐。

杨佑也在这一武将行列之中,刘平、张英两员大将在外,并没有赴阙贺寿。文官里赵瑗只认得出秦枞,但很好区别——文武是不坐在一起的,韩骐时常和文官们开展骂战,很多笑话连赵瑗都听过。

赵熹道:“非是他不行,瑗哥总想着他属马,要混淆,叫他马太尉。”

众人一起笑开,心里都知道皇帝是不会让自己的心腹去教授赵瑗的,万一教出感情来,这不是给自己找隐患吗?

韩骐笑得最大声,开玩笑道:“那臣另有一个人选!既然哥不爱属马的,那这儿不还有一个和哥一样属羊的吗?”

岳展属羊。

大家在心里骂他是个搅屎棍,皇帝连宿卫之臣都不舍得,怎么可能会让边防大将和赵瑗有所沟通?也许只有赵瑗本人这个小孩子不明白原委,还转过头去看赵熹。其实岳展已经教了他很多了,和老师也差不多,但如果名义上能够……

而赵熹仍旧不减笑容:“说这个说那个,你自己怎么不自荐?我听人说阿梁挺喜欢我们羊哥。”

韩骐连忙推脱道:“臣家里不知多少个小孩子,都皮的和猴似,她实在管不过来。哪里像岳五光棍一条,无事一身轻啊!官家,人家说最要紧的就是‘修身齐家’,岳五这人还不错,可惜还没齐个家,官家要不然玉成玉成?”

赵熹唇边的酒窝浅了浅,语调倒不变:“你一个将军,做媒婆的勾当,也不嫌丢人。”

韩骐被赵熹推了回来,又不甘心一个人唱戏,立刻怂恿岳展道:“你若有什么红颜知己、红拂夜奔、红袖添香的,赶紧同官家讲一讲呀!”

岳展素来以沉静着称,被他推到浪口上,又是做师傅又是赐婚的,失笑道:“只是家中老母亲离散于战乱之中,未奉母命,不便成家,多谢兄长好意。”

韩骐原本是开玩笑,拿他出来挡枪,谁知道他说的挺认真,只能认同道:“那是,得让父母知道,不然不成私奔了么!这私奔怎么成呢?可就是不娶妻,收个小的总成吧。”

岳展摇头道:“常言道‘忠臣不二君,大丈夫不二妻。’兄长这话,我要说给梁夫人听了。”

韩骐怒道:“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

韩骐经常出糗,也经常骂人,是一位率性之人,很合适活跃气氛,尤其是这样的私密场合。

这时候,一队内侍躬身进来报告。赵熹闻听,愣一愣神:“这样么?”又打起笑颜:“内苑的花开了几株,诸卿随朕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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