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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6

 

最开始的惊叫引来了一丛丛火把,位于藩衍宅的康王府亮如白昼,烟光升腾,灼烧天空,那时候天还有最后一缕余光,没有夕阳,白而蓝,好像月亮酿成了无边无际的一滩。

乌珠没有立刻接受他的邀请,火把在他的眼睛里越积越多。

“真真!”

赵熹的笑容不改,仰着头,仿佛痴了似的看着他。

还不如叫他那个女真名呢。因为“萨那罕”听起来古怪,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这里是康王府,谁会不知道他的道号凝真?

果然,这话一出,哪怕是后来的,没有听见赵熹和他打招呼的人,也在此刻默默退后了一步。

紧接着,乌珠又发问,声音朗朗:“我来,你开心吗?”

赵熹正要回答一句什么,可耳边忽然响起“咻”的一声。

一支羽箭穿过火光,燎向云际,目标直指墙上的乌珠。

在听到到箭破空的风声时,赵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因为从箭的轨迹来看,根本中不了。

果然,箭潦潦草草擦破了乌珠的外袍,就掉到墙外去了。

“九哥!”住在隔壁的赵烁拎弓奔入,身后带着数个武士,一把将他拽到身后,又命令道,“——拿下!”

霎时间武士齐齐张弓。

乌珠死了,麻烦就大了!

赵熹回过神来,大喊道:“七哥不要!我认识他,我们闹着玩的!”

赵烁没想到会被他阻止,十分惊异:“你怎么认识这种人?”

乌珠在墙上,闲适地支起一条腿,面对着墙下的数张大弓,他咧开嘴笑了,火上浇油:“真真,这是你哥哥吗?他的箭术不如你,力气和准头都是。”

所以,箭射过来的时候,他躲也没躲。

赵熹拽住赵烁的手,强自平静:“我七哥以为我家里进了强人,关心则乱,放在平时你早被射落下来,还不谢他饶你一命?”在真正的兄长面前,他免去了从前的称呼:“咱们两国欲成和议,郎君作为使者来通好——”

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藩衍宅就在汴梁核心地带,要说乌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谁也不信,再加上赵煊今天和他说了完颜宗望又要求一名亲王前去军营当人质和议的事,两国应该是有通使往来的。乌珠应该是以使者的身份来到汴梁,因此才这样横行无忌。

可他来汴梁干什么?

他是金国的皇子,现在金国强,宋朝弱,哪有需要他来的道理?

“谁告诉你我是使者?”

千呼万唤,他终于跳下来,赵熹的王府外墙有一丈高,将近两层楼,棕袍上的烫金团纹被火光照了照,他就来到了赵熹面前。

所有人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一点。

“我只是来接你的。”

火光在风中摇曳,赵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赵烁说:“七哥,你看,我们真认识。”

弓弦刮过赵烁的衣袍,也许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金国人,跟和议有关,堂而皇之地冲进国朝亲王的府居源于开封府的默许甚至带路,一种罕见的羞怒冲上了他的脸颊。

他同母哥哥赵炳还在金营,被扣留着不可以回来;而金国人却能肆无忌惮地出入他们的宅邸,赵熹笑脸相迎显然没有错,谁也不能破坏和议,因为谁也抵挡不了金人的铁蹄。

可他心里不舒服,语气冷硬:“原来是这样,你们认识。”他看向面前这个几乎有两个月没见的弟弟,赵熹又瘦回了原来的样子,可他却觉得有点陌生,这种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仍然走动,交换礼物和消息,赵熹吃到好吃的菜仍然会打包过来给他一份,有一天他在楼上吹箫,康王府就散过来一阵琴音。

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赵熹手里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跟他告别:“我先走了。”

赵熹目送他离去,身体却没有动,比起赵烁,他有一个更难缠的人要应付。

乌珠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梅花汤饼呢?”

也许是拍的时候声音闷响,他意识到赵熹穿了非常多的衣服,当然这是一望即知的:幞头、抹额、围脖,连双手都紧紧缩在袖中,仿佛受不了一点风:“你穿得好多,像只大白熊!”

冷风吹僵赵熹的脸颊,乌珠走近他,那一张英俊的,带点少年气的脸庞缓缓放大,赵熹忽然开始难受、委屈,那种情绪如同洪水一样漫上来,他为什么要穿这么多?因为他生完孩子不到一个月!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雪去跪拜、哭泣,还要在这里应付这个、这个——

他什么都不知道。赵熹想,而且,我也不要让他知道。

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因为久站以后,赵熹的盆骨泛出一种痛胀感:“没了。”

乌珠没反应过来:“什么没了?”

赵熹说:“你的梅花汤饼。”他扬一扬头,语调轻快:“因为你刚刚跳下来的时候踩脏了我的墙。”

乌珠大呼冤枉:“我跳下来的时候如果不踩一下墙借力,会摔倒的。而且!”他抢来侍从手上的火把,让赵熹看清楚他的袖子:“你哥弄的。”

赵熹抬手摸一摸他胳膊上的那一道裂缝,外袍的衣料破了一点点,乌珠得意发问:“这件衣服漂亮吗?”

火光摇曳过他衣服上的烨烨金纹,袍上的犀带也被衬出光彩。

赵熹盯着他半晌,笑开:“漂亮也不行。不把墙擦干净,我是不会给你饭吃的。”他转向侍从:“给他一块布,一桶水,让他把墙擦干净,才许来见我。”

下体已经从疼痛变成麻痒,一切都在恢复,他还那样年轻,可以忍着痒和痛意迈出轻盈步伐。抬步上阶,回廊九曲,隔着朱漆与树枝,他回头看了乌珠一眼,消失在走廊深处,去了内院。

外面声势那么大,内院早就听到了动静,余容点了几十个人护在赵熹的寝阁门口,韦氏和她待在一起,显然是准备如有不测立刻逃命的架势:“出什么事了?”

赵熹说:“把她们抱回原来的阁子,我房间里一应用品全部清走。”

没有问为什么,余容领命而去。没足月的小孩子金贵,一点风也见不得,赵熹只见到两个襁褓,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从余容和另一个侍女的怀抱里漏出一点颜色。

他没有动,伫立原地,思索起乌珠的话。

“我是来接你的。”

我知道你要再次出使,特地来找你,跟着你一起北上,保证你安全抵达金营。

可按照赵煊的吩咐,他要在中途逃跑。现在乌珠跟着他怎么办?乌珠和他交往颇深,为人心思难测,若在到达相州之前让他发觉自己逃跑的意图,传信回去调动军马,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去金营了。因为赵煊的主要方向还是议和,赵熹在半路上逃跑是个人行为,他是“不知情”的。

赵熹不能再去金营。

这一次和第一次不一样,现在去金营就是白白送死,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汴梁?赵炳已经在那里快一年了,赵煊派人去接,金国就是不还,谁能把它怎么办?实打实论起身份,他和赵炳都是赵煊的弟弟,另一个人质蔡候是赵煊同母妹妹的夫婿,可赵煊恨蔡家入骨,最不缺的就是弟弟。

他不能让乌珠发觉他想逃跑的意图,他必须要让乌珠觉得,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去金营。

他为什么会想要去金营?

当然是因为——

他爱着乌珠。

已经冷透的梅花汤饼上泛着一层白腻油脂。呼噜呼噜,乌珠在擦干净墙以后获得了食物。

喝汤的声音响起来,赵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又觉得爱他或者假装爱他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他的心甚至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又窃窃地、罪恶地开心了一下,他作弄他,故意不叫人给他热一热再吃,冷冰冰的汤水,可乌珠吃的还是挺有滋味,每一碗只剩一个小底,梅花形状的小面饼漂浮:“这个片片是你捏的吗?”

赵熹失笑:“当然是梅花模子。”

乌珠说:“原来叫梅花汤饼是因为面粉片和梅花一样?我还以为真的有梅花。”

赵熹说:“有呀,和面粉的时候加的是檀香粉跟梅花水。”

乌珠咂咂嘴巴:“那为什么有肉味?”

赵熹说:“面片是用鸡汤煮的呀。”

怪不得汤上浮着油脂,乌珠问:“那鸡呢?”

赵熹愣住:“什么鸡?”

乌珠说:“有鸡才会有鸡汤啊,这是汤,鸡呢?”

鸡当然在人家店里啊!

可赵熹已经夸下海口,说这汤饼是他做的,于是转移矛盾道:“你没吃饱?还有两碗呢。”

乌珠说:“我吃了你吃什么?”

在他的注视下,赵熹艰难地捧起汤碗,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鸡汤上的油脂糊在舌头、上颚,是一种沙而腻的口感,他本来只是买来闻闻味道罢了,吃进嘴巴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和小时候吃的味道不一样,父亲的配方是什么来着?檀香粉、梅花水、鸡汤……哪一步出了错?

小小的梅花片滑过喉头,乌珠双手托着腮看他:“真真。”

太奇怪了,乌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发明出来这种称呼?凝真是他的道号不是他的小名,没记错的话他好几个姐妹名字里含真,譬如二姐赵合真,她是赵煊的同母妹妹,却与兄长不同,十分受父亲喜爱,大家猜测是这个名字得投了皇帝的喜好,所以一时之间公主的名字都和道家学说扯上关系,导致“真”字遍地走。

赵熹对这个称呼不满,可乌珠的眼睛一错不错,这让他觉得“真真”不再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爱称。他双手捧着碗,趁机远离这一碗面片:“嗯?”

乌珠很诚恳地问他:“我想看看你的孩子。”

一声闷响。

冬天的衣服太厚了,汤汁渗透都需要时间,赵熹一下子没感到湿,他只看到碗莫名其妙从他的手里掉下来,跌到腿上,再滚到地毯,蜿蜒出一道梅花香径。

滴溜溜、滴溜溜,碗在跳舞。

赵熹无助地拍打自己的衣袍,红黄两种颜色在他的脑子里晃,可汤汁不是灰尘,拍是拍不掉的,乌珠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他沾湿的外袍系带解开,当然最好是脱掉,可赵熹不站起来,这衣服没法脱。

笨重的、镶着毛边的外袍底下竟然还有厚厚一件夹绵袍。

滴答、滴答,是外袍上的汤汁滑落。

终于,赵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了想出天衣无缝的措辞,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很疑惑:“我的……孩子?”

乌珠肯定道:“你的孩子呀,出生应该没几天?”

胡说,她们都快满月了!

赵熹摆出惊讶的表情:“什么孩子?”

乌珠是不是在诈他?乌珠一定是在诈他!可能只是从哪里捕风捉影到了王府有小孩子的风言风语而已。算一算时间,他离开金营前两天才怀上,孩子又是早产,往前推九个月赵熹还在王府里没有去金营呢。

对,不承认,这些都是谣言。

乌珠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有孩子,你找奶妈干什么?”

奶妈?

奶妈不是两三个月前就找好的吗?乌珠连两三个月前的事都能知道,汴京城是筛子吗?那个时候宋金还没有战争呢!

不对、不对!

当时只以为有一个孩子,所以只找了四个奶妈,结果孩子有两个,奶妈就不够用了,是生产以后紧急再找的,至今也只找到了三个,还差一个,但索性四个奶妈是有备无患,三个奶妈是绰绰有余,也就不急了。

没事,奶妈就奶妈,赵熹安慰自己,谁说有奶妈就一定是为了养小孩:“自己喝呀。你看我是不是胖了些?”

乌珠静静凝视他一会儿:“原来是这样。那你真该治治康履,他今天在东华门为了抢一个奶妈跟人打了起来,我刚好路过就看见了,说什么要是饿坏了小宗姬就让他们一家都去死——宗姬,是亲王女儿的意思吧——你说巧不巧?”

赵熹道:“你认错人了吧,康履素来胆子小,你又不是没见过。不过,如果真的是他,那是真挺巧的。”

乌珠很疑惑:“你们的‘巧’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想见你、你想见我,我们突然见了,这才叫‘巧’吗?我来这儿,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你,结果人家说你进宫了,我就只能往皇宫走,在皇宫旁边的东华门等着你出来,要是我能在那里遇见你,那才叫‘巧’,我遇见康履有什么好巧的?我又不想见他!”

赵熹扯开话题,语气嗔怪:“不是你说什么巧不巧的吗?”

乌珠理直气壮道:“我说巧,是因为我在东华门也看见了梅花汤饼,结果来你这里,你也做了。”他指着远方盖在地上的碗:“连碗都长得一样。”

四哥,我做了梅花汤饼,你下来吃吧——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我做的,那他吃什么?还问我鸡去了哪里,鸡当然在别人的锅里了!

赵熹长长吐出一口气。

梅花汤饼的事是假的,按照乌珠的性格,他会相信赵熹找奶娘是为了强身健体吗?

他早就确定赵熹有孩子了。

承认还是抵赖?有孩子也可以不是他的孩子,可以是他五哥赵炳的,他接过来照顾一下,可以是舅舅的、阿姨的,反正是谁的都可以,就算是他的孩子也可以不是自己生的,他临走前和女人睡了,女人怀胎十一个月生孩子也不是不行。就算是他自己生的孩子,又为什么非得是乌珠的?他二月初五回来,二月初六就跟别的男人睡了,然后早产一个不行吗?

不行。

他爱乌珠啊!

况且,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

几近凝滞的空气被打破在一瞬间,康王府都监康履畅通无阻地来到大堂报喜:“大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二姐的奶娘找着——”

地上一个碗,桌上四个碗,赵熹在左边,乌珠在右边。

康履顿时噤声,跌倒在地,他身后那个高壮白净的奶娘被他的架势吓得往后一蹿。夜风吹过堂前,赵熹往椅子里缩一缩,康履恍惚间记得他不能吹风,于是爬起来,要去关门。

赵熹的声音冷冷扔给他,如游丝:“滚!”

门又合上。

乌珠用自己良好的汉语语感品味了一下:“二姐?”

凝望着黏在地上的面片,长久的注视让赵熹的眼睛发酸,终于抖下一颗眼泪来:“对不起。”

沉默。

赵熹说:“我不知道我会怀孕,如果知道的话……”

乌珠看着他。

赵熹低头想了想,又笑,眼泪落到他的酒窝里:“如果知道的话,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四哥。”他把眼泪擦掉,用手背,乌珠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当时不是说好陪你一起过黄河去吗?可是我发现我怀孕了。”

“你那个时候就发现了?”

在距离他们第一次做爱还不到五天的时候。

赵熹毫不迟疑:“是,我知道。这是宫廷的秘方,就在我父亲撰写的医书里,甚至可以把女孩变成男孩。”

可如果有这样的生男秘方,谁还愿意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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