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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相隔蓬山一万重4

 

赵熹不在这里。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赵瑗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可是那口气很快就被攥紧了——赵熹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他感觉到一阵懊丧,大概是一种自以为是又落空的感觉,他自诩了解赵熹,知道赵熹的习惯和秘密,可然后呢?他的一切猜测落空了。

长达一夜的奔驰让他的脑袋发昏,他还是没有跨过门槛,只是垂着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只能向岳展求助:“他不在宫里,我找不到他。”

这句求助发出的时候,他的脸陡然烧了起来,被清晨惨白的阳光晒得发红。

向死者询问凶手的去向,这是不应该的。

他和岳展所有的联系都来自于赵熹,可显然,赵熹斩断了一切,他亲手把岳展这个名字变成一抔黄土,现在赵熹不见了,他还要去求助岳展吗?

果然,岳展没有说话。

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赵瑗低低地为养父开脱:“官家他……”

可是“有苦衷”三个字说不出口,赵熹要议和,所以杀了岳展,很简单的理由,不能因为岳展最后没有死,被关在这里,就当做这件事情不存在,赵瑗最基本的善恶观这么告诉他,可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赵熹,他的喉咙又开始振动,试图说话,但受害的人是岳展,他的喉咙就又滞涩住了。

宽容他的人是岳展,他递给了赵瑗一个台阶:“他想要去哪里,都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意愿。既然没有告知你,你就不应该去寻找。”

赵瑗没有说话,他想,果然岳展知道赵熹在哪里。

赵熹也的确不在宫里。

那一种懊丧的情绪更为猛烈起来,他看向岳展,七年还是八年过去,岳展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广额、剑眉,如渊如岳,连眼皮上的一道褶子都没有变化。赵熹曾笑称他是大小眼将军,赵瑗就爬到他膝上去看,岳展把头低下来,赵瑗抚摸到他的眼睛,真的是一只单一只双。

赵瑗无话可说,他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把问题扔给岳展:“我来的时候,秦枞与杨佑正在调动禁军,他们都在激将我,我知道不能如他们的意。”

可他还是来了。

赵瑗看见岳展的眼神中有一点可怜和叹息的成分:“你本非他亲生,也非唯一的养子,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绝非上策。”

朝中要求皇帝正式过继儿子的呼声越来越高,明面上来说,赵瑗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然而谁都知道他和权相秦枞势同水火,秦枞疯了才会坐视赵熹过继他为皇储。但,赵熹又怎么可能轻易同意另一个和秦枞关系密切的养子赵璘上位呢?

除非让赵瑗在这个时刻昏了头脑,让赵熹彻底厌恶他。

比如,来这里寻找岳展。

无论如何,从建炎十一年的除夕开始,岳展已经作为一个死人存在了,并且是一个有罪的死人。赵熹厌恶他,赵瑗竟然还敢来寻找他,怀抱的是什么心思?

赵瑗看向岳展,旧时的称呼又出现了:“我一直都知道叔叔在这里。”

可七年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忍耐。

赵瑗终于跨过了门槛,来到岳展面前。

“那天,我往大理寺去,在小车桥遇见了杨佑。”

赵熹善于养生,若无大事绝不熬夜,宫中自入夜以后也少有灯烛,赵瑗在黑暗里往前走,皇城的北边有一个很小的狗洞,他从那里钻出去,宫城以外是繁华不夜的临安城,往前,再往前,走过车马门,再走过景灵宫,他要往大理寺去,岳展被关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大理寺有什么用?也许是要给岳展收尸,也许是想要见他最后一面,也许是想要拦住狱卒,赵熹会后悔的,他不能坐视赵熹杀了岳展。

最后,他拦在了杨佑车前。

“当时你已在车中,陷入昏迷。我跟在他的车后走,走到钱塘门,他也假装没看见。”

天马上就要亮了,赵瑗踏着湿淋淋的雪走回宫,钱塘门通往的城市就那么几个,最后他找到了明州城外出现的奇怪宅第,贾宜人据说是杨佑手下某个部将的妻子,所有人都不敢靠近那里。

那个冬天之前,赵瑗的亲生父亲赵子称死了。然后岳展也死了,和议终于达成,赵熹也开始了闭关,那一次最长,有将近三个月。

他终于意识到血缘是什么,官家就是官家,官家,并不是父亲。

可是,正如这个圈套那样,一切都没有办法。

“我知道叔叔仍在世间,却不敢来相见,唯有暗自忍耐,以期来日可以为叔叔洗雪,今天来此也是无奈之举。官家消失在宫中,秦枞、杨佑蠢蠢欲动,他们都属意璘哥,张娘子和我的抚养关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我有今天,是仰赖官家百般护持,如果他出现意外,顷刻之间,我有死而已,我如果死了……”

他很重要吗,赵熹又很重要吗?他们死不死,和岳展有什么关系呢?

“璘哥仁弱,秦枞必然把持大权,江山易姓只在转眼之间,叔叔半生功业,就再无恢复的可能了。”

长矛泛着森然的光,打在岳展脸上:“我半生功业,如梦之中尔。”

岳展的手掌轻轻抚摸长矛,赵瑗走近一步,逼问道:“叔叔若甘心放下,为何在此擦拭兵器,以待天明?”

在岳展的沉默中,赵瑗哀求他:“官家屈己议和,是无奈之举,若他无半分恢复之志,又全心仰赖秦枞,为何还将我养在身边?他前脚刚说要正式认我为子,后脚秦枞就做出如此行为,如果官家再不回到宫中,恐怕大事变矣。叔叔如果知道官家下落,还请告知于我,就当、就当是为了……”

岳展的声音响起来:“他说要立你为嗣了吗?”

没有。

他只是说……要为我娶妻,给我看了皇太子妃所乘坐的厌翟车,仅此而已。

然而赵瑗点头了,一点犹豫也没有:“是。他还说要为我娶妻、主婚。”他走到岳展身前,蹲下,手握住那杆冰冷的长矛,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成为皇嗣,成为太子,成为皇帝,然后呢?

北伐。去实现——

用自己作要挟,求受害者告知凶手的下落。

赵瑗仰起脸,却看到了岳展平静又带着一丝矜悯的眼神,他感觉到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了,可一声叹息过后,岳展告诉了他答案:“他在建康。”

宋朝的都城,在遥远的东京。

临安是“行都”,即首都之外,皇帝临时暂住的地方;而建康则是“留都”,临安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而浮现在赵瑗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它的政治意义。

他只是想,赵熹唯一的亲生儿子赵敷,就死在那里。

建康,是赵熹的伤心之城。

他去那里干什么?

赵瑗没有问,他知道岳展不会骗他,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了,他来问岳展赵熹在哪里,岳展告诉他了,抛却赵熹以后,他还有一点伶仃的话要对这个见了没几面,却私心里渴望是父亲的人说。

“我能开两石的弓,有了一匹马叫白义,就在外面。叔叔曾经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没有一天忘记。我一定会……”

他把岳展手里的长矛接过来,岳展松手了。

天光已经大亮,长矛很重,非常重,应该不是拿来杀敌的,而是日常锻炼臂力所用,一百斤,或者二百斤?沉沉的铁,赵瑗的胳膊被它拽得直往下坠,成年以后,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自己和岳展之间力量的差距。

七年了,被困在这里七年,岳展随时都在准备着,他的身体仍然那样强健,随时可以重上战场。

赵瑗用两只手把住长矛,和岳展告别,他俩都没有说话。

赵瑗把长矛插回外面校场的兵器架里,那种沉重的感觉震得他双手发麻,太阳从云彩后面倾泻出光芒,这里的侍从给他牵了一匹新的马,他让白义先在这里休息几天。

那一天到黄昏的时候,赵瑗终于又回到了临安城。

一昼夜没有合眼的他甚至来不及洗漱,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可梦里仍然不安稳,他感到一种失重的绝望。

国朝家法,宗室近亲无故不得出京师,他连夜从临安赶到明州,不管是去见谁,只要没有经过赵熹同意,都属于违法,秦枞若要以此为借口,赵瑗非吃不了兜着走不可。可临安和明州这样近,一天一夜就可以快马来回,遮蔽人耳目倒容易。

可赵熹如果在建康,即使走最快的水路,昼夜不歇也要好几天才能到,这期间先不说能不能遮掩住,就算能遮掩,赵熹和他都不在临安,秦枞如果要翻天,岂不是易如反掌?派人去找赵熹?那是更不可能的,这原本就是赵熹的秘密,岂能有别人知晓?

暗夜里响起一声凄惨的猫叫,近乎诡异,赵瑗陡然惊醒,他身边守夜的内侍陈源立刻赶来:“大王?”

赵瑗半梦半醒地坐起来:“这么多猫?”

陈源点亮灯,又给他倒了一盏水润嗓子:“是秦太师府上传来的。童夫人的猫还没有找到,临安府抓了大小几百只狮猫去太师府,春天上猫儿发情,几百只猫一起叫,难免声音响些,奴把外头窗户关紧些,大王好睡吧。”

赵熹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把赵瑗和秦枞两个人的府邸排的很近,赵瑗在北,秦枞在南,屋檐都几乎挨着,有时候他甚至能听见秦府的歌舞女乐之声。

陈源素知他不喜欢秦枞,唯恐他越听猫叫越生气,立刻过去掩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窗关严实,就有人在外面拍门:“大王,西府出事了!”

赵瑗原本都躺下去了,一听这话立刻弹坐起来:“进来!”

赵熹一共两个养子,成年以后相继出阁,封郡王爵,号为东西二府,赵瑗在东,赵璘在西,这个节骨眼上,赵熹不在宫里,赵璘怎么也出了事?

赵瑗感到一阵头痛。

侍从扑进门来,禀告道:“恩平郡王晚上在西湖游船,喝多了酒,一时间跌下了船,醒了以后就失了魂,官家正在闭关,请大王做主!”

他还没说完,赵瑗径直拿了屏风上的外衣套好:“去西府!”

恩平郡王府灯火通明,各类道士已经就位,赵瑗无暇他顾,下马以后径直往赵璘的寝阁走,隔得老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哀嚎:“小宝,你别吓娘啊!我的宝!”

赵瑗的脚步顿了顿,侍从已经为他打开了门,寝阁里,一个美妇人正抱着赵璘哀哀地哭,下头跪着几个侍从,她边哭边骂:“你们都是死人吗,叫他大晚上到外头去游船,哄着他不学好,和外头的花啊柳啊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害他虚了身子,我告诉你们——”她抱着赵璘在怀里,说不下去话,又哭,赵璘在那里吐白沫。

她就是赵璘的生身母亲吴氏,不同于远在秀洲的赵瑗母亲,她住在临安,两夫妻平日里经常过来探视儿子,赵熹也常叫他们进宫聚会,赵瑗见赵熹对这两夫妇告赵璘的状,轻描淡写就拨动三昧真火,赵璘顷刻间就被骂的不知天地为何物。

尤其是这位吴夫人,当着赵熹的面也敢追着赵璘打,见到赵瑗,她倒是客气一点:“大王来瞧这不成器的东西了。你说说,你说说……”

赵瑗躬身:“夫人好。我听说璘哥受了寒,特地过来,医生来过了么?”

吴夫人狠狠打了赵璘一下:“他大半夜躲着人不睡觉,到外头和勾栏里唱曲的姐儿游船,喝多了还要拉着人看月亮,临安府就该整治——”

“不!”一直昏迷不醒的赵璘忽然睁开眼,大喊道,“我和三娘是真爱!”

“我真你爹个头!”在自己和丈夫之间,吴夫人果断作出了选择,当场就要打赵璘,赵瑗连忙上去:“夫人息怒,他得了病。”

赵璘的眼睛睁得极大:“就是!”

赵瑗补充道:“等病好了再打吧。”

赵璘又尖叫一声:“病好了也不能打!!!”

吴夫人一把将赵璘推进床里,赵璘的头发还是湿的,对着枕头铺盖就吐出一大口湖水:“呕!呕!”

赵瑗走到床前,又听到赵璘惊叫一声:“啊!!有猫!!把猫赶走!”

大家齐齐安静一瞬间,猫叫声果然凄厉传来,一声高一声低,吴夫人赶紧把所有人都叫出去赶猫,可这猫远在秦府,拿什么赶?大家也只能应一声,然后认命地出门,假装忙碌地去赶猫。

可赵璘仍然不安分,猫叫好像侵扰了他的脑子,他忽然开始尖叫,在床上打滚,拳打脚踢:“滚开!滚开!”

吴夫人大惊失色,险些要被儿子踢到,吓得连忙离开床边:“找大仙来!小宝中邪了!”

眼看着赵璘就要滚下床,赵瑗赶忙一个箭步上去挟制住他:“璘哥?璘哥!醒来!”

在赵瑗的臂力下,赵璘一下子就被禁锢的动弹不得,像一条只会甩尾的鱼,他看向赵瑗,一边吐白沫,一边盯着他的眼睛:“哥,猫!帮我赶走猫——我讨厌猫!我讨厌猫!”

远方,猫的叫声,一下子高,一下子低。

道士们立刻走马上任,紧锣密鼓地开展招魂仪式,赵璘被猛灌了许多汤药,昏沉沉睡过去,吴夫人和他站在院子中间,看人们搭坛子请道士,用帕子擦眼泪:“这样晚了,你原本都睡了吧?把你吵起来折腾半夜,真是不应该。这混小子不省心,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混世魔王来!”

有一点艳羡弥漫上了赵瑗的心房:“我住得近,又做哥哥,官家在闭关,娘子在深宫之中,我过来是应当的。倒是夫人,夜深露寒,要保重身体。”

吴夫人道:“他几个亲哥哥恐怕还在家里睡大觉呢!”赵璘是她的幼子,从小如眼珠子一样,她看向赵瑗:“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普天下也没有你这样的好孩子了。你,你要……”她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听说,张家妹妹还是住在秀州?”

张氏是赵瑗的生母。

她欲言又止了一些话,赵瑗听懂了,大抵是他可以把亲生母亲接过来住,毕竟他生父已经去世了,赵熹应该不会在乎这些。事实上赵熹对养子们的父母态度都很好,赵瑗、赵璘有什么大事,他都会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庆祝,并给他们升官。

他对吴夫人笑一笑,又摇摇头,委婉拒绝:“她喜欢秀州,不爱走动。”

赵瑗上一次见到母亲,还是十五岁的时候。

那一年赵熹为他加冠取字,把张氏从秀州请了过来,赵瑗的哥哥、弟弟都来了,那天他们围着他,赵熹在旁边看,要赵瑗带着家里人多玩一玩,他还没有出阁就第,带着哥哥弟弟们玩得很好很开心。

他五岁的时候离开家,那个时候弟弟才不过两岁,话也不会说,长大了以后见面也很生疏,但无数的礼物赠送后,那声“哥哥”也有了真情实意。他的哥哥伯圭也很羡慕他,说他大变了样子。

赵瑗感到一种自豪,在五岁进宫以前,他在家庭关系中趋于透明,属于夹心饼的一层,这一次却俨然是个大家长了。

他把家人安顿好,回到宫里向赵熹禀告,赵熹不在福宁殿里,而是在照妆亭里坐着看花,赵瑗远远看过去,感觉他好像在发呆,又很寂寥,连蜡烛也没有点一根,只有花围着他。

走近的时候,他才发现赵熹靠着栏杆睡着了,见到他来才睁开眼睛,有一些惊讶:“这么早?”又很温和地问:“都去了哪里?”

赵瑗说去了望仙桥,还带着听了戏,吃了饭,赵熹微微笑一笑:“还以为你今天要在外面睡呢,早知道等你吃饭了。”

赵瑗陡然生出一种愧疚的感觉来,他感觉到赵熹的寂寞,他觉得很对不起赵熹,如果没有赵熹,他能这样作为一个大家长吗?可赵熹被他扔在了宫里,寂寞的,在亭子边睡着了。

他扶着赵熹往福宁殿走,赵熹换衣服,喝药,准备睡觉,他的寝衣也很严实,是十分经洗的棉麻布料,素白的一尾,上面爬满了萱草花。赵瑗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赵熹就穿着这身睡衣了。

他和赵瑗抱怨:“白天睡多了,晚上总不想睡。”

赵瑗待在他身边,想了个办法:“臣给官家唱歌吧。”那是很久没有实行的习惯了,赵熹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睛,赵瑗给他唱一首《喜迁莺》,小时候赵熹一句一句教他唱,哄他入睡。

不知道第几遍的时候,赵熹睡着了,赵瑗也没有走,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或许想的东西很多,但就是静静坐着。

正如现在这样,他感觉到混乱,也许是精力过度透支了以后的疲惫。

赵璘对他暗示自己绝不和秦枞一党,他讨厌猫,也讨厌捉猫的秦枞,他也知道禁军的异动了么?相信赵璘,还是不相信?他不知道。

在猫叫声中,他从西府回到东府,吃了一点东西垫肚子,又躺回床上睡觉,那一觉很长很长,他睡了足足一天,补充了所有的精气神,从白天睡到晚上,又睡到白天。

他起来,洗了个澡,洗了个头,换了一身衣服,陈源在旁边说:“那几百只狮猫里竟没有一只是童夫人的,不过都暂时扣着,就怕搞混了。气的吴夫人上门吵,说猫叫魇着恩平郡王了,小秦相公无法,只能把那些猫先挪到庄子上去,听说路上吓死了好几只……”

赵瑗把饭粒扒干净:“秦枞呢?”

陈源道:“说是前些日子春天里头疼,到山里去了。要不然,吴夫人也不敢过去。”秦枞恩隆鼎盛,如果他在,吴夫人也不敢上门去吵。

赵瑗点了点头,然后他放下手里的碗,宣布:“我要去建康。”

“啊?!”

赵瑗很有主意,他先让陈源去给他造路引和新身份,然后拿出了一份舆图,开始规划路线,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做事谋定而后动。

从临安到建康大约是五百里,赵瑗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每天必须要留一定的睡眠时间才不至于人仰马翻,还要考虑到周围的驿站补给情况,规划了一会儿以后,他从床下的案几里抽出一份要录稿。

他仔细查看了赵熹当年从建康下临安时的行程,赵熹当年全程走的是水路,带着大批辎重,用了整整十二天,从长江向下,经淮河、太湖、钱塘江,当然,水路会受风向的影响,时间是不定的。

如果白天骑马,晚上行舟,就可以保证昼夜不息地前进,大概两到三天就可以到达,赵瑗对舆图熟练于心,他一个人就足以出远门,不需要任何向导。

陈源给他来送路引的时候,赵瑗已经把衣服穿好了,一身藏蓝色的窄袖缺胯袍,黑色的腹围,一双乌皮靴,袖口用护腕束起,干净利落,俨然是长途奔袭的打扮,头发一丝不苟梳进幞头里去,压在长眉上方一点,长腿一跨就刮出门去,再也不见了人。

陈源欲哭无泪道:“大王早归!”

他不知道赵瑗有没有听见。

赵瑗一早出门,在那天的大概黄昏时分,他换过四匹马,又在湖畔登舟,涛声拍打着乌船,那时候他后知后觉感受到一点疯狂,但不管了,天在水,月也在水,星星像被子一样压着他,赵瑗靠坐在船舱上,用护腕枕着头,仰天发呆,船桨在水面上滑动,哗哗哗,撩起一层水,他即将在上面度过一夜。

他想起和赵熹去西湖上划舟,并不是龙舟,赵熹悄悄和他租了一顶乌篷船,那是西湖上下了第一场雨,赵熹给他念一首诗,叫“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湖上凉风阵阵,划完船下来的时候,赵熹说他真厉害,他说他小时候在旧京的金明池上晕船,好几天没吃下饭。

赵瑗坐在他的怀里,问他什么是金明池。

赵熹说,金明池其实就是一个大一点的水池,太宗皇帝曾经操练水军时用过,后来就变成了一个公园。

赵瑗问他,金明池大还是西湖大呢?

赵熹告诉他,西湖大,但西湖不是最大的,长江、黄河、大海,他们都比西湖大,海是最大的。

海有多大呢?赵瑗出生在秀洲,后来到了临安,他还没有见过海,赵熹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九万里,九千万里,反正没人会给一个确切的答案。大海无边无际,看不见尽头,在海上的时候,每一艘船就是一座岛,白天是这样,晚上也是那样。

无尽的水。

赵瑗看向他:“可是爹爹晕船,在海上是不是很难受?”

赵熹说:“那会儿就不晕啦。”他喃喃地低语,抚摸赵瑗的头发:“要是小时候也不晕船,就好了。”

那么一瞬间,赵瑗忽然想知道晕船是什么感受,船只顺流向前,偶尔会摇晃,可这种摇晃像是轻微的拍哄,赵熹把小时候的他抱在怀里摇晃,衣襟上的萱草暗纹爬在赵瑗的脸上。

但其实,赵瑗想说一件事情很久了,他小时候是没人这么晃他的,他来到赵熹身边的时候都五岁了,赵熹照顾他竟然还和照顾婴儿那样,并且不假手他人。

但他要摇晃就摇晃吧。

赵瑗睡着了。

在梦里,赵熹给他唱歌,是旧京的曲调:“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船上的风轻轻伴奏。

赵瑗在露水中醒来,他没感觉到冷,没感觉到热,年轻的身体,一切都恢复的很快。清晨的第一缕光打到他的眼皮上,他就起来,撩一把水洗脸。

在船上,他吃了两个饼,半壶水。船靠岸了,他就起来,带着他剩下的一块饼和半壶水到驿站去骑马。在上马前,他吃完了饼,喝完了水,那天他也是换了三匹马,但有一匹马跑得慢了,他到晚上的时候才坐上船,船到第二天靠岸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长江边上。

行马,行船,第三天的中午,他来到了建康城,那时候他感觉到有一丝疲惫,但可以忍受。

建康是一座古城,在一开始,它比临安要繁华得多,在旧东京失落的情况下,皇帝的临时驻跸场所要在哪里这个问题吵了好几年,赵熹左摇右摆,暂时驻扎在临安,又好几次前往建康巡视。

最后,他把杭州的州治稍作修葺,在凤凰山麓安了家。

建康到底因何落选,很明显,这里离战争的前线太近了,赵熹害怕这个。

也许还有点别的原因,谁知道呢。

赵瑗混在一群人里进了城,目标很明确,建康行宫。

他并没有哪怕一秒钟怀疑过岳展骗他,他说赵熹在建康,那么赵熹一定在建康,建康这么大,赵熹只有可能驾临建康行宫,只有那里的守卫足够多,足够安全,赵熹是不可能把自己放在危险境地中的。

建康行宫也很好找,它就在建康城的中心,前身是南唐的皇宫,它并没有如词中写的那样灰飞烟灭,无数年干戈以后,宋军入驻这里,金军也入驻过这里。虽然主人已经换了三代,可它稍加修葺以后,又重新巍峨起来。

经过赵熹的改造以后,建康行宫东、西、北三面都是军营,以备第一时间拱卫皇帝的安全,南面有官署和学校,紧靠着秦淮河。

秦淮河缓缓流淌,赵瑗凝视了一会儿水面,没觉得这条河流有哪里特殊的,瓦肆仍然传来歌声,踏着歌声,赵瑗进入了宫城,谁见到那枚玉羊都会放行的,至于他们会不会去禀告赵熹,赵瑗不在乎这个,他就是来找赵熹的。

他沿着行宫的中轴线往前,这座行宫曾经花了一点钱来修,但修到一半以后废弃了,皇帝名义上不再驾临这里,因此石砖地上爬出了萋萋的芳草。

一列穿着窄袖圆领袍的宫人结对路过,她们的脸上有着轻重不一的岁月痕迹,穿着深色的窄袖圆领袍,梳丫髻,穿弓鞋,这些是宫中侍女常见的打扮,令赵瑗感到惊讶的是另一点。

她们的衣服上,有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桃纹,鞋上的花样由两种丝线交叉缝制。

“遍地桃”和“错到底”。

这种式样,流行于十八年前的旧京城,果然是遍地逃亡,一错到底,时人以为不吉,此后不再穿着。

白头宫女在。

赵瑗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些宫人的来历,她们是十八年前从大难中逃离的幸存者,在建康行宫寂静生长。

在幸存者中,赵熹是最着名的一位。

似乎没有人关注到这里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宫女们早就学会了闭眼闭耳,像看守皇陵一样看守这座寂静的宫城,赵瑗从穿过前朝,穿过回廊,来到后宫的区域。

后宫仍然是寂静的,可一切都很干净,被打扫一新,充满着居住过的痕迹。赵瑗不知道行宫中皇帝应该居住的地方在哪里,他向前,向前,不断拐弯又不断前行,路没有断绝,但一个宫人也没有了,安静的吓人。

夜色一点点侵袭,飞鸟落在鸱吻上。

赵瑗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在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丛萱草花海。

这种花并不名贵,也不稀奇,田野房间到处都是它,非常好养活,也能拿来吃,民间管它叫“黄花菜”。

赵瑗还没来得及细想,走廊深处闪出了一个人影,他双手捧着托盘,托盘上覆盖黄绫,看不清底下的是什么东西,但应该是个小物件,因为只有一点凸起。

是张去为。

赵熹最亲密的内侍之一。

没记错的话,他正在休假。

想也没有想,赵瑗直接跟上了他,脚步被放的很轻,张去为会带着他去找赵熹。

萱草花、萱草花……

到处都是萱草花,越往里走,萱草花的颜色越深,从黄色变成橙色,从粉色变成红色,这花原本没什么香气,可连成海以后,赵瑗忽然感觉到有点不舒服,也许是花粉飞进了他的鼻子。

他想打个喷嚏。

张去为停在了一扇门前。

萱草花海中开出一条仅容许一人行进的小道,几近妖异的,甚至漫过了张去为的腰间,赵瑗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如同鬼魅那样,捂住了张去为的嘴。

张去为的眼睛急速睁大,但即使这样的震恐,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拼命对赵瑗摇头。

赵瑗和他对视一眼,放开了手,要接过张去为手里的托盘。张去为紧紧抓住,赵瑗低声道:“大官,我——”

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下意识反应,当赵瑗意识到“这声尖叫是赵熹发出来”的之前,他就踹开了门,另一声尖叫响在他的脑后,是张去为,他为了去拽赵瑗,手里的托盘都顾不上了:“大王!!!”

可来不及了。

从那个被咬了一口的烧饼开始,到他找到赵熹,一共五天,他的一切猜测都是对的。

可他真的了解赵熹吗?

张去为向他扑来,手中的托盘飞出一只玉塞,骨碌碌,骨碌碌,滚到了床边。

床上,一个辫发垂肩,上身赤裸的异族男子,正倾身在赵熹上方,掐着他的脖子。

春风吹入罗帷。

他向外看来,和赵瑗对视,脸上不知道是惊讶还是玩味,或者说是一种不屑,他懒得和赵瑗打招呼,而是低下身子,慢慢地,扳着赵熹的脸,让他对着赵瑗。

赵熹的整张脸瓷白,头发一绺一绺挂在脸上,满脸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他张着嘴,神智似乎还没有回到脑海,赵瑗见到他空洞的双眼。

男人动了,赵瑗在那么一瞬间意识到这个人和赵熹的下体竟然连着,因为死一样的寂静中,“啵”一声,性器被抽出来了。

即使赵瑗在某个时间点以前天天和赵熹一起睡觉,他也没见过赵熹的身体,无论春夏秋冬,他身上都处于一种微凉的状态,因此寝衣很严实,包裹住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除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萱草纹和最原始的,带着澡豆气息的肉体气息以外,什么也没有。

赵熹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赵瑗没说话,他感觉到自己在做梦,那些十八年前的装束是不是真的?萱草花会不会给人带来一种奇异的幻梦?为什么……

为什么,赵熹和他不一样。

浓白的精液从赵熹艳红的穴口一点点弥漫出来,他的腿还没有合拢,赵瑗痛恨自己的视力,他恨不得自己瞎了,可一切都清清楚楚。

他看清楚了赵熹胯间软垂的,毫无生气的性器,看见他身上有一个男子不应该存在的器官,甚至看清楚了他肚子上的,水一样的纹路,带着一点暗色,正因为高潮而起伏着。

他想起秦淮河上的波光,可话到嘴边,只有一句:“爹爹……”

他已经七年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赵熹好像一下子就被叫回了神,他强撑着坐起,赵瑗甚至看到精液从他的穴口漫出来。

不应该看的,可不看这里看哪里?

一片湿痕出现在赵熹挪动过的地方,他将床案边的一个什么瓶子猛然扔向赵瑗,应该是因为没什么力气了,瓶子在赵瑗身前很远的地方裂开。

脆响之后,是赵熹的声音,沙哑:“出去!”

赵瑗没有想别的,他遵从了赵熹的指示,他为什么来找赵熹?他忘了;他怎么找到赵熹的?他也忘了。

他应该记得什么?

男人清晰而标准的汉语,带着一点哂笑意味,从身后传来:“他就是你养的那个野种吗?”

赵瑗绊倒在门槛上,好高的门槛,他跨不过去。

男人问:“有我们的阿敷好吗?”

前面没有路,路在哪里?

他很想听见赵熹对此的回答,可在额头接触到地面前,赵熹保持了沉默。

哦,他应该记得……

在晕倒前,他忽然就记起来了。

萱草的另一个别名,叫做“宜男”。

妇人配之,必生男子。

骨碌碌,骨碌碌。

“三,三,三……果然是三!”

“啊呀!”

绿枝秾稠,薰风微度,碧纱窗把正午骄阳调成柔软的白色,风轮吹过开放正盛的鲜花佛手,吹得乔氏臂弯间的披帛微动,她弯一弯眉眼,捏着棋盘上的青玉马向前走了三步,获得了双陆游戏的最后胜利。

旁边观看的宫女宣布结果:“乔娘子赢了,韦娘子输了。韦娘子请给彩头。”

坐在乔氏对面的是婕妤韦氏,只见她满脸心疼地喊道:“我的钱!”

大家一起笑开,韦氏向小阁子内喊了一句:“九哥,来付钱!”

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传来,屏风后闪出一个雪一样的小金童,头发被一根根编成小辫子,又被统一拢扎起来,束成低马尾,穿一身红色的合领衫,脚腕上挂着一串吸汗的蚌粉铃,铃声响起,大家就都知道他来了。

乔氏笑道:“九哥,给钱!”

赵熹从腰间的小香囊里掏了掏,十分不舍的把钱放在乔氏的手上,又可怜兮兮地向他的母亲韦氏抱怨:“我要没钱啦!”

韦氏说:“没事,看姐姐给你赢回来——你回去吧,我听见十三哥又哭了。”

赵熹急也急死了,他看看小阁子里正在哭的弟弟,又看到牌场失意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你们没有一个省心的!”

铃声又远去,赵熹马不停蹄地去照顾弟弟,他一转进屏风后面,两个大人就笑得花枝乱颤:“看你把他逗的!”“是你逗他!”

韦氏一推棋子:“我生的我逗逗还不行?再来!”

乔氏也笑了:“你生的,我逗逗还不行?”

韦氏很无所谓:“你逗呗,他不正在给你看小孩儿么!”

不顾那两个正在赌博的大人,赵熹任劳任怨地回到小阁子里,在一堆保姆宫女的簇拥下踩上脚踏,伸出手晃动摇篮,安抚正在哭泣的弟弟:“十三哥,十三哥,不要哭了,不哭不哭……”

襁褓中的婴孩没有停止哭泣,赵熹累的直吐舌头:“他怎么只会哭呀!”

旁边的宫女奶妈们都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抱起赵熹:“九哥小时候更会哭呢。”

赵熹说:“才不会呢!”

六岁的孩子可比婴儿好逗多了,说什么话都信,还和人有来有回的。其实一大堆人围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半大孩子来照顾弟弟?不过,他愿意照顾,大家都乐的偷闲了。

赵熹累得慌,捧着杯子喝水,埋怨道:“乔姐姐怎么总生新弟弟,照顾也照顾不过来,还是我姐姐清净。”

宫人们听了都发笑,孩子多就是皇帝的宠眷多,就是皇室的功臣,乔氏受宠多年还在生育,是后宫中拥有皇嗣数量最多的嫔妃,可见皇帝对她的宠爱。她本人也是正一品贵妃,名分只在皇后之下。

至于赵熹的母亲韦氏,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她的斤两大家都清楚。

她的名字叫做“令华”,而乔氏叫做“令和”,看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对的,因为她们都曾经是皇后郑氏宫中的宫女。不过,令华大概不是此人的本名,从她的举止上来说,她的原名大概不会很好听,不过大家没心思去了解她,大概只知道这人跟乔氏关系极好,乔氏成为嫔妃以后,不忘记提携自己的好姐妹,韦氏这才被皇帝临幸,生下九皇子赵熹,在后宫中有了名位。

皇帝偏好美丽绰约,能吟诗作赋的才女佳人,韦氏显然不在此列,即使有姐妹提携也圣宠稀薄,生下赵熹以后再也没有动静,按理来说,只生了一个皇子的嫔妃大多数只封美人——皇帝本人的生母钦慈皇后陈氏也是如此,然而韦令华直接跳成了婕妤,可谓破例,大家纷纷揣测其中的奥妙,最后才找到了一个理由。

因为她的儿子赵熹,是皇帝的“舍身”。

赵氏崇信道教,当今皇帝赵持盈也不例外,然而他是人间天子,又不能做天上道君,便只能派一个人入道,替他奉行道教仙职,算是方外人士,需得终身不婚,奉道黄庭。

皇帝要舍身,多有趋之如骛者,但当今天子实在是很挑剔,谁配做他的舍身?低了不行,可要是高了,总不能把自己的太子送出去吧?

赵熹出现的正合适。

从身份上来说,他是皇帝的儿子,且排序也很好,“九”,九为极数,很吉利,并且他的生母韦氏也不受宠,要是皇帝的宠妃们听说儿子要出家,下半辈子得孤零零地过日子,不能有妻子孩子,非和皇帝闹翻天不可,但韦氏有资格和皇帝叫板吗?

于是,在襁褓中的九皇子顺利成为一名道士,为了补偿,皇帝破格把他的母亲封为婕妤。不过,九皇子还小,照样长在宫中,依恋在父母的膝下,和普通皇子没什么区别。

赵熹还没意识到自己成年以后寂寥的命运,天天跟着母亲往乔贵妃的阁中来,和她的孩子们玩,甚至愿意“自告奋勇”来照顾弟弟,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无意识的讨好呢?谁也不知道。

反正,赵熹总是能在乔娘子的妆阁里见到父亲,和他说话聊天。

赵熹哄了一会儿弟弟,终于把这刚出生不久的混世魔王哄睡着了,连大气也不敢出。当他正准备歇一口气的时候,乔贵妃的声音传来:“九哥,来付钱啦!”

赵熹如听魔咒,以为母亲又输了棋,哒哒哒跑出去,扑进母亲怀里:“你不是说你会赢的吗?”

韦氏把他抱在怀里:“我赢了呀!是你乔姐姐输了,你给不给乔姐姐付钱?”

赵熹坐在母亲的怀里,看向乔贵妃:“也、也要我付钱呀?”

乔贵妃说:“你五哥、七哥不在,当然要你给我付钱了,九哥,你不会不愿意吧?”

今天是赵熹的七哥赵烁离开母亲,正式去资善堂上学的第一天,赵熹来找乔贵妃就是为了等七哥放学,听他讲讲读书的故事,可没想到倒赔出许多钱来。

赵熹心想,怎么这样啊?为什么谁输了都要我付钱?可话也没错,亲妈欠债,他当然要还,那乔姐姐对他这么好,他也应该给的。

他把小香囊翻出来,可怜兮兮地掏钱:“五哥七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乔贵妃说:“资善堂要晚上才放学呢。”她又和韦氏埋怨:“可算把这两个臭小子都送去读书了,消耗消耗他们的精力也好,一天天的鬼吼鬼叫,可烦煞人,加在一块都抵不上我们九哥的一根手指头。九哥,这么点钱可不够啊。”

赵熹说:“我、我只有那么一点钱啦!”

乔贵妃转一转眼睛:“这样吧,我借你一点钱,你晚上回去的时候再还我,只要一点利息就够了。”

赵熹终于忍不住了:“乔姐姐,怎么我给你付钱,你还要赚我的呀!”

他先从母亲的桌前抓了一把钱塞进袋子里,又跳出他的怀里:“我都不借了,我到资善堂找五哥七哥去!”

两个大人哈哈笑开,乔贵妃见他真跑了,连忙道:“快跟着九哥!”说着自己也要起来。

韦氏笑着按一按她的胳膊:“不用跟着,外头这么热,走不出几步他就回来了。资善堂在哪他又不认得。”

她这话一出,宫人们就都歇了一口气,乔贵妃是宫里的宠妃,冰块供应充足,披香阁舒服的犹如仙境,外头正是大暑天,谁愿意去追一个孩子?还好韦氏有点脑子,知道这是在别人阁子里作客,要派人出去追赵熹的话,非讨人嫌不可。

大家于是把她的话当真,纷纷懒怠着不动。

想想也是,资善堂在宫城的东边,赵熹一个六岁小孩,走到天黑都够呛能到呢,肯定马上就会回来的。

韦氏捏紧了手里的青玉棋子,假装无事:“咱们再来!”

可一直到傍晚,赵熹也没有回来。

在走出屋檐遮蔽的那一瞬间,赵熹就后悔了。

外面真是热的可怕,在那一瞬间赵熹终于意识到风轮、冰块,还有凉沁沁的竹席有多舒服,可他必须要找到五哥赵炳和七哥赵烁,诉说一下自己的冤屈。乔姐姐和母亲真坏,两个大人联合起来欺负他一个小孩子,又要他带孩子,又要他付钱,他像个陀螺一样团团转,忙死啦!

哎,可是资善堂在哪里啊?

赵熹还没有去过资善堂,皇子们长大七八岁才去那里读书,在这之前都是由母亲或者内夫人帮助开蒙识字。赵熹今年才六岁,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一走出乔贵妃的披香阁顿时觉得天地茫然,再回头一看,并没有一个人跟着他出来。

赵熹生气了,他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走回去,肯定会被嘲笑的。

他开始寻找树荫和瓦檐,哪里阴凉往哪里蹭,资善堂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争一口气。他踩住黑黢黢的树影往前埋头苦走,一丝丝凉意开始沁入他的怀抱。

他走到了哪里?

在水岸边,赵熹欲哭无泪。

他走过的地方很少,大部分都是由宫女内侍抱着,或抱去他父亲赵持盈面前,或抱到皇后郑氏殿中,或去各大殿参加典礼,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在母亲的拂云阁和乔贵妃的披香阁里游荡,再由女官们教着认字学艺。

这一片湖水,湖水旁边的芍药,花旁边的大石头,绿而没有一丝缝隙的枝叶……赵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要爬上大石头,可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滑滑的,他就干脆把鞋子甩脱,赤着双脚踩上去,绿荫像一把伞一样垂落,阴影遮蔽下的石头沁出一股凉意,赵熹滚到枝叶和石头交映的深处,终于感觉到暑意缓解。

睡觉!等天黑了,五哥和七哥就回来了。

他忘记了自己其实并不在母亲或者乔贵妃的阁中,困倦袭来的时候,哪里都是黑夜,梦里依稀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声声地喊九哥,他没应,眼皮子实在太沉重了,都怪十三哥,他太爱闹腾人,乔贵妃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啊呀,她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宝宝呢?没完没了的!

呼……赵熹睡得很香,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

姐姐,下雨了!淋雨要生病的,醒来,醒来!

赵熹艰难地睁开眼睛。

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放大的……雪白的脸,尖尖的耳朵,红红的牙齿,赵熹惊叫一声:“啊!!!”

在他上方,正在吃树叶的怪物停止了咀嚼:“咩——”

赵熹魂飞魄散:“爹爹!!姐姐!!救命啊!!”

他一时之间慌不择路,也顾不得石头高,四肢趴着就从石头上往下滚,脚部传来剧痛,也要连滚带爬地向前:“爹爹!姐姐!”

他再也不赌气了,再也不乱走了,他再也——

他没头苍蝇一样往前跑,不期然撞到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被这么一撞,竟一屁股跌在地上,赵熹愣住了,觉得她长得陌生,但从年龄上来说:“你,你是我哪个姐姐?”

小姑娘眨眨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对他行了一个礼,脸上惊喜极了:“九大王?”

听到这个称呼,赵熹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的姐妹,而是宫中的宫女。这个女孩穿着一身银红色的圆领袍,梳着丫髻,开口的声音像鸟叫:“奴是福宁殿的余容。九大王,官家驾幸披香阁,知道大王走丢了,叫了大家伙来找,请大王和我回去吧。”

赵熹点头如捣蒜,并且:“有个怪物一只跟着咱们,你把它赶走好不好?”

余容惊讶道:“哪来的怪物?”

赵熹指一指身后,嘴巴里叼着花草枝叶,踢踢踏踏甩着蹄子走来的白面尖耳怪:“就是它!它刚刚对着我流口水,吃完了花就要吃我啦!”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脚痛了,宫里的道路再干净,那也是有灰尘小石的,他赤着脚走了一路,好几处都破了,痛和害怕一起上涌,他不知怎么说,干脆嚎啕大哭起来。

余容愣住了,她看看赵熹,又看看这个怪兽,不由得失笑道:“大王,这个是‘羊’,不是怪兽。”

赵熹惊讶到止住了抽泣:“羊、羊怎么有毛?”

他虽然吃羊,却没见过活羊,看到它满身的毛自然很稀奇。但他很欺软怕硬,知道这白面尖耳怪是羊以后就一点也不害怕了,羊有什么好怕的?爹爹说,羊是吃草的,他是吃羊的!

不过,羊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这又不是宠物。

对此,余容解释道:“也许是膳房里跑出来的,大王不必害怕,咱们走吧。官家和娘子们都心急坏了。”

她没说,皇帝驾临披香阁以后,发现宫人没了一半,细问之下才知道全去找赵熹了,找就找吧,结果不知道是谁提了赵熹的一双鞋回去,说是在湖边漂着被发现的,赵熹再不回去,恐怕他亲娘韦婕妤要晕了。

她看了看赵熹的脚,半蹲下去:“大王的脚受伤了,奴来背大王吧。”

赵熹看向她,猛摇头道:“不要!”他脚上痛的不行,可是余容和二姐姐差不多大,白白瘦瘦,她背得动他吗?

余容好声好气地说话:“大王这样是走不回去的,奴的力气很大。”

赵熹左右逡巡一圈,恨不得此刻过来一个内侍,可周遭无人,只有一只羊……

羊!

赵熹说:“我要让羊背我回去!”

余容震惊了:“大王,这是羊,不是马也不是驴,它万一把您摔下去怎么办?”

赵熹不要她背,因此很笃定:“我就要羊背我!”他挺直腰,一下子气焰就很嚣张,揪着这只羊的羊毛:“如果它不好好背我,我就把它吃掉,做炕羊、羊签子、胡椒醋羊头!”

这只羊大概本来就是要宰掉的,因此皮毛并不洁白,赵熹一摸它,它竟然伸出舌头舔一舔赵熹,赵熹惊了:“它的舌头怎么是红色的!”

余容告诉他:“因为这个羊刚吃了芍药花。”

赵熹在羊的皮毛上擦一擦手背,忽然笑了:“你说你叫余容,余容是不是芍药的别名?”

余容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开心,她眨眨眼睛,把他扶上羊背,赵熹脚上的蚌粉铃响起来,一阵清脆:“大王读过的书真多。余容就是芍药的意思。”

赵熹得意了,他是很爱读书的,且记性很好,受过大家的夸。他趴在羊背上,这只羊并不大,不过还好赵熹本人也是个小孩子,余容在前面走,羊很温顺的跟着她,似乎听懂了赵熹的威胁。

赵熹一边骑着羊,一边翻看它的毛,除了表面上的一层浮灰,这只羊的内里倒很洁白,而且很听话,他抱住羊的脖子离开湖边,内心忽然有了一个计划:“余容,你说……”

余容正回头准备听他说话,可赵熹闭紧了嘴巴,对她摇摇头。

他们行经一处假山。

假山后,两个宫女的声音传来。

赵熹知道这声音的主人,乔姐姐阁中的两个宫女,梅云和竹香。

“明明是她不要我们去找的,结果现在儿子跑丢了还要害娘子吃挂落!”

“真是娘子心好,养了这么一对白眼狼,不然官家知道他们是谁么?你那天没来都不知道,上次官家在,她儿子就凑过去,叫官家抱他,赖着不肯下来,咱们五哥、七哥,都只和官家说了几句话,他还把写的字拿给官家看……他们明知道今天是七哥头一天去资善堂,官家肯定会过来娘子这里,还不要脸地凑上来!”

“还真是!你说别人抢一抢也就算了,他这辈子注定是要断子绝孙的,又有什么意思?不过,照我看,官家既然叫他作舍身,把他养到华阳宫去就行了。看他们娘俩大夏天的天天过来,雷打不动的,怎么,自己份例里没有冰块?”

“肯定是他妈妈教的,有其母必有其子嘛,你不看看他妈是个什么货色,听说,根本不是娘子引荐的她,是她自己……”

“什么货色?颜子货色!”

“噗!还真是!”

余容听完了这话,心下惴惴,悄悄瞄了瞄赵熹的脸色,奇怪的是,这六岁小孩的神色倒很正常,他是没听懂,还是这些话都是真的?

但这种境地实在太尴尬了,谁都知道乔、韦二娘子关系好,结果背地里怎么是这样的光景?这些宫女大夏天的被喊出来找人,说不定还要被安上看护不力的罪名,心里有不爽也很应该。

可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也不该叫正主听见,赵熹一个小孩子,想贴着父亲又没有错,更何况他父亲还是主宰一切的皇帝。

她正犹豫要不要帮赵熹喊破,赵熹却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小羊,往前走了,好像假山后的闲言碎语不存在。

应该是没听懂吧?余容想。他还那么小。

她带着赵熹和一只脏兮兮的羊来到披香阁,还没跨过门槛,就有人大喊一声:“九大王找到了!”一堆人连奔带跑地过来,七手八脚地抱住赵熹往院子里送,余容和小羊顿时落了单。

只有赵熹喊道:“余容、小羊——”

然而他稚嫩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余容看了一眼这只羊:“你如果想活命的话,就站在这里不要动,也许好日子要来了。”

羊不会说话,余容跨过门槛,进入披香阁内侍立。

作为宠妃的寝阁,这里装潢华丽且舒适,可此刻却有些站不开脚,寝阁的主人乔贵妃都没有地方坐,正垂手站着。堂上坐着当今皇帝赵持盈与皇后郑氏,引起这一场轰动的人自然是赵熹——当然还有他的母亲韦婕妤,这位出身贫寒的女人当着天子的面也敢撒泼,把儿子一把抱过来就要打。赵熹惊叫一声,从内侍怀里挣扎下去,看也不看,直接向上冲去:“爹爹!!”

韦婕妤楞住了,而赵熹猛然一冲,箭一样扑到了持盈怀里,持盈原本坐在椅子上,被他扑的向后倾,整个腰撞到了椅背:“哎哟!”

这一下,郑皇后也吓得站起来:“官家没事吧?”

持盈张了张嘴,痛得满眼泪花,又把儿子拦腰抱住打了几下屁股:“没事,你坐吧。混小子没轻没重的。”

赵熹挨了打,一边哭,一边睁开眼睛看父亲,又感觉父亲心情还好,于是就揪着他的衣服,光打雷不下雨。

果然,持盈说:“好了,打也打过了,这事情算了。”他拽拽赵熹的小辫子:“爹爹娘娘要给你吓坏了,还有你乔姐姐,你姐姐都不安心。大夏天的怎么一个人到水边去,怎么不叫张去为陪着你?”

张去为是赵熹身边的内侍,同时,他是持盈身边心腹内侍张见道的养子,这层关系明晃晃的。

赵熹低头道:“我想去资善堂找五哥和七哥,然后就困了,在大石头上睡着了,鞋子也睡没了。”他坐在父亲怀里,俨然也是一个小皇帝,视线骨碌碌地一转:“是余容找到我的,小羊背我回来的。”

余容是福宁殿的人,持盈自然认得,不过:“小羊是哪个阁子里的?都赏吧。”

赵熹的声音清脆,哭腔也没了:“小羊是膳房的。”在父亲怔愣之际,他说:“余容说,它会被人吃掉,爹爹,你赏它一条命,叫我养着它吧。”

持盈大概也没想到小羊是真的小羊,这世上有养猫养狗的,养羊的虽然不多,但也不罕见,可他拿一拿调子,有心要赵熹长记性:“你拿什么养小羊?”

赵熹说:“余容会帮我养小羊的。”

他话音刚落,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尴尬,持盈也开口了:“余容?”

赵熹仰着头,很确切地表达要求:“我想要余容,还想要小羊。”

持盈瞟了一眼余容,有一些犹豫:“这……”

郑皇后开口了,她温雅地笑一笑:“娘娘另外给九哥找个人好么?一定会把小羊养的白白胖胖的。不过,你下次可不能这么乱跑了。”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赵熹一向以乖巧听话着称,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外面受了惊吓,他的眼睛盯着站在门口的余容,很依赖她那样:“娘娘,我就要余容,我要余容陪着我。”

郑皇后没想到赵熹会拒绝他,再次温和地说道:“余容不会养小羊,你要她干什么呢?”

赵熹接受了这个理由,但他有了新的理由:“她不会养小羊,我也想要她,娘娘,她长得好漂亮。”

他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轻轻点了一下,是持盈:“你才几岁,还漂亮不漂亮的。”

赵熹在父亲怀里转了个身,挽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余容漂亮,姐姐漂亮,乔姐姐漂亮,娘娘漂亮——爹爹最漂亮!”

皇帝被拿来和妃子们比,竟也不生气:“这你也知道?”

赵熹甜滋滋地笑:“我当然知道呀!我是‘眼子’货色嘛。”

持盈没听清:“什么?”

赵熹很大声地重复道:“眼子货色!”

持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赵熹坐在持盈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并没有看到背后的乔贵妃与母亲大惊失色,宫女们也个个脸色惨白。

赵熹的声音放软,带着一些孩童特有的稚嫩:“梅云、竹香两个姐姐呀。她们说我和我姐姐都是‘眼子’货色,我想,这就是眼珠子很好的意思——”

扑通一声,是乔贵妃跪下了:“官家恕罪,妾御下无方!”

赵熹坐在父亲怀里,转过身,就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乔贵妃、他母亲、余容,宫女、内侍,他看到他们乌泱泱的头,连郑皇后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我用不用跪呢?

这种犹豫大概只持续了一秒钟,赵熹没有动,他喜欢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所有人都表示了一种肢体上的臣服。

父亲的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发辫:“九哥想的对,眼子货色就是眼力很好的意思。”

他伸出手,拨弄一下赵熹脚踝上的铃铛:“蚌粉铃好看么,爹爹下次带着九哥去买,好不好?”

赵熹晃晃自己的脚:“好呀。”

叮铃,叮铃,很清脆的铃声。他踩着铃声,把余容和小羊带回了母亲的拂云阁。

至于梅云和竹香这两个人,赵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所以,什么是眼子货色?”

只有夜晚来临的时候,赵熹才会显现出一些与兄弟们不同的地方。

对于自己的身体,他总是很懵懂,生活中缺少别的参照。

三岁那年的夏天,他跟着母亲到乔贵妃阁子中去做客,天热极了,披香阁里响起一阵阵尖叫声,浑身打满泡沫、赤裸裸的五哥赵炳从一堆宫女内侍手里挣脱出来,大喊:“我不要洗澡!不要剃头!”

他一向很厌倦洗澡,大家都说他是宫里最顽皮的皇子。

赵熹牵着妈妈的手,无意间看见了兄长的下体,那一瞬间他愣住了。回去以后,他头一次问母亲:“五哥和小九不一样哦?他没有这个。”他指一指自己的下体,那里除了男子的性器官以外,竟然还有女性的蒂花。

韦氏告诉他:“是的。”并且告诉他:“小九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给别人看。只有爹爹和姐姐知道。这是一个秘密。”

赵熹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只感觉到母亲低落极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不同,如果非说要有的话,就是他身边服侍的人少很多,并不是说他的待遇差,而是他们都接触不到他,只能干一些最外围的活计。

他一切贴身的事都由贴身的内侍张去为、康履,还有母亲三个人来照管,洗澡这件事情更是母亲亲力亲为。

张去为和康履的身体少了一点东西,他的身体多了一点东西,大概老天就是这样乱馈赠人,胡乱增添减少,赵熹认为自己想的很有道理。

他的发辫被解开,用一根簪子盘在头顶,坐在澡桶中心,韦氏正在给他浇水洗澡的手忽然停顿了:“你不知道颜子货色什么意思吗?”

赵熹很理所当然:“不知道呀!”但他告诉母亲:“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韦氏看向浴桶里静静坐着的儿子,这个孩子只有六岁,然而却非常聪明,对人情有着敏感的直觉,在那一瞬间,她决定把他当成大人来对待。

她把儿子洗净,擦干,给他穿上小睡袍,她盘腿坐在床上,赵熹站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把赵熹抱在怀里:“从宫里出去一直往西走,有一个颜家巷,那里是专门卖盗版漆具,专把外头的好物件拿来仿制,可质量又很差,因此大家伙管假冒伪劣的东西都叫做颜子货色。”

赵熹在母亲怀里眨眨眼睛,他意识到自己和母亲被羞辱了:“她们是说,咱们假冒伪劣,是坏东西?”他想起俯首在自己,准确来说是俯首在父亲面前的乌泱泱头颅,他是皇子,他的父亲是皇帝,他的母亲是皇妃,他的整个家庭都在天上,岂能容忍置喙?

不满也随之诞生:“她们这样说咱们,爹爹为什么只把她们赶出宫去就完了?”

韦氏吃了一惊,她感觉到儿子的不满:“只?”她想儿子意识不到这个惩罚有多重:“在宫里,她们是你乔姐姐的人,每天只需要干些轻省的活计,甚至还可以读书、写字,但到了宫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坐吃山空。运气好的,还有家人愿意养她们,运气不好的,就要被卖到别的地方去,可天底下哪有比宫里更舒服的地方?”

赵熹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很认真地说:“也就是说,因为咱们的缘故,爹爹把她们赶了出去,让她们的日子难过了,是么?那这样她们只会更恨咱们,在外面说咱们的坏话,如果我知道爹爹是这么罚她们的,我就不说了,宁可她们在乔姐姐的阁子里憋着坏。”

韦氏一时之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问赵熹:“那如果今天你是你爹爹,要怎么做?”

赵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爹爹这个做法不好,要么不罚,要么就罚到底,轻不轻重不重的,只会让别人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永远不说我们的坏话?”

斩草除根。

一个成语忽然出现在韦氏的脑海里面,赵熹还太小了,他的脑子里没有这个概念,所以他说不出来。但韦氏有,她有一些心跳加速——这孩子不像皇帝,即使赵熹的轮廓里有明显的父亲影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诞生了:“那你今天问你爹爹要余容,是为什么?”

皇帝明显不想给,皇后也出来打圆场,要不是赵熹说了“颜子货色”,这事估计还有的磨,她不相信赵熹会没有感觉到这些,他是一个很聪明很会看人脸色的孩子。

韦氏又有一点难过起来,因为赵炳和赵烁是不爱看人脸色的,她觉得对不起赵熹,没有一个孩子是天生敏感爱看人脸色的。

果然,赵熹低头想了一下:“因为今天在假山后面,余容也听见了。”

他有一些茫然地和母亲说:“我害怕余容回去福宁殿以后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可,我又不希望她受到惩罚,所以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只能让她到我身边来,和我在一起,这样她就不会乱说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从福宁殿到我们这里来,是不是也算惩罚她了呢?”

可余容找到了他,是好的,为什么也要受到惩罚呢?

他一向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可这时候也没什么解决办法。

忽然,他的身体晃了晃,跌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韦氏搂着他,抚摸他的头发,这些头发因为辫子的解开变得卷曲,她想赵熹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害怕余容回福宁殿说,可他当着披香阁所有人的面喊破颜子货色四个字,不是更扩散了吗?

“她们说咱们是‘颜子货色’,咱们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大家都说那里的东西差,可九哥,我不这么觉得——十五岁那一年,我头一回到东京来,住在四圣观,有一天我溜出去在街市上乱逛,那时候,即使是‘颜子货色’,对于我来说,也是很好、很好,没有见过的东西。”

在六岁的,一个寂静的春夜,赵熹了解了他的生身母亲,也许有些事情连他的父亲也不知道。

令华在一开始,不可能叫令华。

她出生在会稽,很遥远很遥远的南方。她父亲有两个妻子,五个孩子。一个妻子早就过世,生下了两儿一女,后面那一个生了韦氏和她的弟弟。世事惊变,家中连耕种的田地都没有了,他们不断向前迁徙,不知道跨过了多少山水,从会稽走到了丹阳。

韦氏描述起这段逃亡生活的时候语气淡淡,赵熹揪紧了她的衣服:“没有鞋子,脚走着走着就开始流血,有一天到山林里,拿草叶子编鞋,先给爹爹、哥哥、弟弟,再给我和姐姐,最后是妈妈。没有饭吃,吃过草根子和虫壳子,不好吃。”

这对赵熹来说匪夷所思。

最先离开的人是母亲,她大抵是被卖掉的,韦氏只记得她姓宋,因为这片土地的名字就叫宋。按照顺序来说,下一个应该是姐姐,再下一个是她。

那天他们全家罕见吃了一顿饱饭,下饭的是黄花菜,在很后来,韦氏才知道黄花菜有另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萱草,但无所谓,这东西用醋布搅合一下就有了味道,没有人想死,所以沉默地大吃特吃,怕别人吃得多而自己吃得少。母亲要走了,咬破手指头,血点在弟弟的嘴上:“你要是有了钱,把我买回来吧!”

咀嚼声此起彼伏。

对于母亲的离去,韦氏只有一个想法:“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因为饿得慌,吃饱了以后,我有点想她。但我又想啊,九哥,她是女人,她能生孩子,我就是她生的,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到世上来受苦呢?她是不是对不起我?那天我睡不着,我想,我是女人,男人不能生孩子,女人能生,有一天,我会把我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

她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弄赵熹的头发,岁月和金钱修复了她的一切:“我绝不要他像我这样受苦。”

赵熹低低地呼唤她:“姐姐……”

韦氏说:“我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要给他找一个好父亲,让他享福,过好日子。”

她有这样的资本,那时候她还很小,可是皮肤怎么都晒不黑,身体上的伤痕也能被快速修复,一点疤也没有,即使饭里面有沙子,她的牙齿还是洁白整齐。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可当时还离她很遥远。

在卖掉家里下一个女人之前,父亲先去世了,没有地,没有棺材,没有了最后一点钱。

万幸的是,丹阳有一位已经致仕的苏相公,他的孙女马上就要出嫁,却得了一场离奇的大病,僧人们都说这个孙女有佛缘,需要皈依佛祖,可青春的女孩子怎么愿意长伴青灯古佛?因此,就只能找一个八字合适的女孩替她做舍身。

赵熹被“舍身”两个字刺了一刺,因为他也是一种舍身,可做父亲的舍身跟做别人的舍身怎么能一样?

但,他那未曾谋面的姨母非常开心:“我是给苏相公的孙女做舍身,苏相公是青天大相公,我能给他的孙女出力,实在是太好了。”

她削去了头发,在出家之前,头发又卖了一笔钱。

苏相公孙女的病马上就好了,风风光光的出嫁,大家都认为韦姐姐很好、很厉害,她也从此能够吃饱穿暖,连弟弟们都有了名字,她请庵中的师太起的:“大哥叫宗颜,二哥叫宗闵。”

韦氏拉着她同胞的弟弟,期期艾艾地开口:“那三哥叫什么?”

韦姐姐顿了一顿:“师太们怎么有这样闲心,一个个把名字起过去?”她还告诉韦氏一件事:“入冬了,大家伙都说相公身上冷,你去给他暖床吧。”

韦氏是很漂亮的,这种漂亮淹没在东京城的鲜花锦簇里,可在丹阳,她美得出奇。

赵熹不满了,他打断母亲,直觉告诉他,除了父亲,母亲不该和任何别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暖床的意思简直不言自明,更何况:“可前面不是才说苏相公的孙女都要出嫁了吗?”

韦氏说:“是呀,他七十四岁,我十四岁。”

她说话平平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赵熹却好像第一次认识母亲那样,过了半天,他开口问:“这个苏相公是谁?”

第一时间,他又想要故技重施,就像今天在父亲面前说颜子货色那样,这件事情是不能让别人,尤其是他的父亲知道的。

可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些人都闭住嘴、不说话呢?

母亲又为什么要告诉他?难道这些事情不应该烂着么?

韦氏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说下去。

那天她洗了个澡,换了身新的红袄子,香喷喷地来到了一张大床上,她睡在床尾,盖着被子,把被子暖得很热乎,那是一条很好的被子,好的被子只需要一点体温就可以生出热度,不像柳絮,也不像纸头,这些东西冬天盖在身上是暖不热的。

过了一会儿,她见到了苏相公。

赵熹屏住了呼吸,韦氏今年大概有三十岁了,但那会儿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想着自己过去的样子,她都发笑:“我迷迷糊糊的时候,苏相公来了,他站在床前,别人给他脱衣服、帽子,我看到他的头顶疏疏落落的头发……”

他那样老。

在来之前,无数人和她说,只要给苏相公暖床,就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好穿的,如果能给苏相公生下一个孩子——苏相公是韦氏见过最大的官,他是宰相,当然还有别的一大堆什么官衔,他见过仁宗、英宗、神宗三代皇帝,甚至见过当今天子——就是后来的哲宗皇帝,她不怕他老,可,老天爷,他都七十多岁了,还能生孩子吗?

“即使是在后宫,生不了孩子,也是没有位份的,更不要说寻常人家。我想,要是我生不了孩子,就只能给他暖床,等他死了,我要么做尼姑,要么被赶出去,要么去配给什么小厮,要是能生下孩子,有了奶,府里又有哥姐出生,就能去做奶子老妈,为了一直做奶妈,就得不断生孩子,饿死自己的孩子,我不要自己的孩子受苦。”

韦氏说:“所以,九哥,姐姐不愿意给他睡。”

什么奶妈、小厮,赵熹一个也没听过,原来有了小孩才会有奶,但这话接的很快:“你当然不该愿意!”

所有人都说韦氏长得不好看,赵熹见过他父亲许多嫔妃,的确承认,在其中,母亲不是最出挑的,可她也那么美——赵熹用小手抚摸过母亲光滑的脸颊,这上面竟然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窘迫:“他这么老,你这么小,凭什么?”

韦氏说:“是呀!凭什么?”她狡黠地笑了笑,气氛变得松快起来:“然后,你猜我怎么着了?”

赵熹看向母亲:“你怎么着了?”

韦氏说:“我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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