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春心正是芭蕉叶3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春天的建康柔软而多情,太阳蒸干了空气中的潮意。天蒙蒙亮的时候赵熹就起床了,这是他的习惯,前一天不管睡的多晚,第二天都要强迫自己早早起床,这样一来就不会因为晚起继续导致晚睡,形成恶性循环。
他一动,赵瑗就醒来了。
宫人进来为他们盥洗,赵瑗自己拧毛巾擦脸,再一次确认了自己昨天来到时的猜想,这里的宫人应该是十八年前从东京逃出的,看起来都有四十来岁的年纪,还画着旧时的妆容,腰间围着一块鹅黄。行宫与外来人来往不多,想必他们还不知道市井中疯传的“腰上黄”和“邀上皇”的谐音。
他从临安带来的小包裹被赵熹拿来翻看,赵熹先是赞许了他记得随身带一些应急的药物,心很细。赵熹无比珍爱保重自己的生命,从他日常的茹素养生就可以看出,他随身佩的香囊里都放有苏合香丸等速效救命解毒的药物,这一习惯被他教授给了赵瑗。然后他就笑了:“来一趟再快也要三四天,怎么换洗衣服都不带一件?”
从赵瑗找到他至今,赵熹都没有提过一句他擅自出京的事,显然是准备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态度堪称柔软。
赵瑗穿着寝衣,如实回答:“带了一套,放在驿站里了。”但那一件衣服也是适合奔袭的暗色,赵熹显然不满意,他自己穿的倒是很素,白缎的暗纹广袖襕袍,里衬是一件月色的长衫,南方水乡风沙小,因此没有裹幞头,只戴了一顶白玉冠,他坐在赵瑗面前端详了一阵,提建议道:“穿红的好么?”赵瑗没有回答,显然也不需要回答,赵熹已经转头吩咐了宫人:“将我那件衣服取来。”
他的问句其实从来不是问句。
赵瑗没有来过建康行宫,如果要换衣服只能换赵熹的,可“那件衣服”是一个什么样的指代呢?少顷,宫人捧着托盘入内,又有两人上前像掬水一样撩起衣服展示,真红罗绡的销金团龙长衫在清晨的曦光下晕出耀眼的色彩,显然是天子的服制。
赵瑗认得赵熹所有的衣服,但不包括这一件。
是今年新做的吗?他记得赵熹今年没有做衣服,而且就算做衣服也很少做这样金贵的款式,这种销金衣裳经不起洗涤,属于昂贵的一次性用品,赵熹只有在临朝祭祀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搭配礼服。日常情况下,他会穿耐洗的绵绸,衣服上也尽量少织绣纹饰,去掉一切脆弱的可能。
赵熹把衣服从宫人手上拿来,在赵瑗面前比了比,感到很满意:“这衣服是十七八年前做的,我只穿过一次,颜色还很新。”
赵瑗穿上这件罗衫,衣服放量很大,根本不挑身型,但其实形制和冕服不搭,属于常服的内衬,他不知道赵熹做这件衣服干什么,十八年前的情况远比现在更糟,赵熹本人为了省钱甚至一天只吃两顿饭,有的时候是一顿,这种情况下,他花大价钱去做一件常服内衬干什么?
赵瑗没有问,赵熹盯了他一会儿,好像在发呆,又恍然微笑:“穿着真漂亮。”赵瑗躬身谢过他的赐予,赵熹又给他挑了一件八宝团纹的锦袍,宫人给赵瑗系上腰带,给他配上赵熹赐予的,从不离身的小玉羊,一切都那么完美。
这时候,蒲勒和习捻来了。
她俩虽然是双胞胎,但其实很好分别,姐姐的酒窝长在左边,妹妹的酒窝长在右边,和赵熹一样。姐姐说话沉一些,看起来文静内敛,妹妹则比较活泼,她们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裙,赵熹连连赞叹:“这衣服好,穿起来真漂亮。”他脸上开心的表情太明显,都不用翻译就能了却大概。
抛去昨天的左衽,她俩今天竟然穿的是汉服,不知道是出于爱美的天性、好奇的本性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蒲勒昨天就说想簪花戴冠子,今天果然戴了一顶扁而长的精巧小银团冠,拿红束带围着,插着几支翠玉竹节钗;习捻则挽了一个双丫髻,看起来俏丽非常,二人俱着窄袖褙子配百迭裙,领抹络子上印了大幅的销金芍药,烨然若仙,俨然是正统的仕女打扮。
赵熹还让宫人给她们一人选了一条披帛,习捻看起来很开心,在赵熹面前转了一圈,披帛和裙摆吹拂在春风里,三个人都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翻译,表情和动作通达一切。
赵熹的笑容一直没有下去过,语调十分温和:“我们去江心洲好吗?蒲勒想要簪花,江心洲有芍药、绣球这样的大花,也有蔷薇那样的小花,颜色都很好看;习捻想要坐船,我们可以坐船绕着江心洲游玩,有龙舟。”
两全其美的选择,可是翻译却传达了两个女孩的否定:“郡主们说,她们不是这样出去玩的。”
赵熹的表情看起来很抱歉:“那是怎么样出去玩的?是想要骑马去吗?”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翻译说:“郡主们讲,她们在家里时出去玩,都会找人来驾驶马车,马在哪里停下,她们就在哪里游玩。”
赵熹大概没想到两个女儿无师自通了羊车望幸的典故并且更上一层楼,迟疑了一下,两个女孩以为他不愿意,立刻派遣翻译开展攻击:“郡主不知这样做是否方便,如果不便就算了,还是去江心洲吧。”
乌珠是汴梁的无冕之王,他的两个女儿当然能横着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来了南京以后不能这样,她们都理解。
这么明显的激将法,赵熹若会上这个当,压根活不到现在。
但赵瑗听见他一下都没有迟疑的声音:“怎么会不方便,这不就是你们的家里吗?我只是怕马跑太久,要是一直不停,会耽误你们吃中午饭。”
随后,通过翻译,赵熹和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晚上吃什么——中午是一定要在外面吃的了,赵瑗像个挂件一样被赵熹随身携带上了车,车内很宽敞,宛如一个小型的房间,四匹马一同拉车,往不知道哪个地方而去。
“吃一道‘山海羹’好么?”马车内俨然一个小房间,赵熹为两个女儿煮茶,马车平稳行进,炉子分毫不动,里面也不知是什么炭火,竟煨出了一点竹香,赵瑗坐在赵熹身边,摇着一把扇子在炉子旁看火,“春天的竹笋最鲜嫩,再找人去捞新鲜鱼虾一起切碎,再用绿豆粉皮裹着蒸熟,拿胡椒醋汁拌一拌,味道很鲜。”
也不知道翻译是怎么向她们翻译的,两个女孩看了看赵熹,竟通过翻译问道:“郡主问,她们的母亲爱吃么?”
赵瑗手里的扇子一停,赵熹顿了顿,回复道:“她……也许爱吃吧。”他又孜孜不倦地开始介绍那道羹汤:“山海羹里的鱼用淮白鱼最佳,这种鱼产自淮水,出水即死,无法饲养,汴梁也难见得,不过建康很多,你们要试试么?”
这次开口的只有习捻,翻译传达了她的赞许:“大郡主说,多谢您的好意,她很想要试一试。”赵熹颔首笑了,而另一边的习捻却直起身体,打开车帘往外看,又喊了一句什么。
赵熹把目光看向翻译,翻译看起来头晕目眩:“小郡主想要停车。”
赵熹照做,但不解为何,不是说要等到马跑累了才停下来吗,怎么没跑出多远就要停下?叫卖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赵熹发觉他们到了一处市场,因此问道:“习捻是看中什么东西吗?”
习捻笑吟吟地坐回去,脸颊上抿出一个酒窝,看起来如同央求父母给她买糖人的小孩子。
翻译一头冷汗地翻译:“小郡主说,她发现外面有一座寺庙。小时候,大郡主生病,是梁王为她求得一枚佛舍利供奉在家中,才得以保全。自此以后她们姐妹便发下宏愿,每遇寺庙便要叩拜,请您成全。”
赵熹虽然不至于像他的父亲那样抑制佛教,可也曾公开宣扬“绝不佞佛”,本人更是曾上了牒的道士,因国破才还俗登基,这件事情无人不晓,有那么一瞬间赵瑗怀疑这个女孩子是故意的,但习捻也没有说错,也许是因为大病的缘故,蒲勒比妹妹习捻要矮小瘦弱得多,导致习捻每次做依偎她的动作时都很奇怪。
赵熹同意了。
车帘被掀开,赵瑗扶着赵熹下车,这座被习捻亲自点名的佛寺在街北,是一个很奇妙的构造,因为它建立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寺墙也跟着来回转来转去,并不像正经寺庙那样庄严,反而有一种迷宫似的意趣。
赵瑗抬头一看,上面正写着三个鎏金大字,“铁塔寺”。
习捻拉着姐姐的手,走在前面,春风吹起她们臂弯间的披帛,像鸟的两只翅膀,没有翻译,她们对赵熹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熹勉强笑了笑,对赵瑗说:“拜佛不可无供奉,你去旁边买一些香花蜡烛吧。”
赵瑗盯着他:“官家,臣不进去吗?”
赵他笑了笑,摸摸赵瑗的头发:“去吧,不用在这里。”
两个女孩先行一步跨进了寺庙,这座寺庙并没有什么香客,反而戒卫森严,阴沉沉的宝殿吞没了三个人的背影,赵瑗转头离开了。
一旦遭逢乱世,佛教就成了必不可失的信仰,这里作为建康最中心的街道自然少不了香花宝物,赵瑗一路走来看见了好多家售卖佛教用品的店铺,但都没有管,只是一直往前走。
赵熹并不是要他去买供奉,而是想要支开他,这只不过是一个委婉的借口。
因为那并不是一座普通的佛寺。
铁塔寺,是元懿太子赵敷的攒所,临时安葬的地方。
这两个女孩究竟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从否决赵熹的提议开始,一环接着一环引赵熹去铁塔寺,那里葬着赵敷,连赵瑗都知道,赵熹怎么可能忘记?
可,她们去赵敷的葬处干什么?她们又不知道……
她们不知道吗?
赵瑗想起昨天晚上的对话,赵熹说完自己是逼于无奈才离开女儿的时候,翻译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两个女孩就作出了回答。
她们懂汉语!
怪不得她们的女真话那样别扭,赵瑗听不懂也就算了,赵熹为什么也听不懂——赵熹曾经出使过金营,在那里待了快半年,怎么每句话都要通过翻译?
即使乌珠对宋朝再有意见,也不可能不让女儿学习汉语,灭宋以后,女真人汉化速度一日千里,如果不学汉语,简直无法在贵族圈里抬头,连基本的知识都学不到,毕竟女真族的文字才发明不到五十年。
来不及多想,赵瑗赶紧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开始跑起来,如果这两个女孩懂汉语又知道自己身世的话——
她们,会恨赵熹的。
铁塔寺巍巍庄严,少女的声音隐隐传来,果然是最标准不过的汉话。
“你看,他的酒窝像你。”是蒲勒的声音,沉沉缓缓,“都在右边。”
“他的眼睛像你。”是习捻的声音,尾音上扬,“他的头发好软,你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好香呀。”
“香么,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味道?”
“是香的呀,我小时候一直在找这个味道,原来是他身上的。啊呀,看来他小时候是抱着我睡觉的。”习捻得意极了,“他肯定更喜欢我。”
沉默了一会儿,蒲勒的声音传出来,一种反击:“他也没要你,喜欢什么,把他放下,我们走了。”
习捻很不满意:“我当然知道要走,但,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别把他扔地上呀,怪凉的——我是说,地上这么凉,要是把他提早冻醒了,我们都跑不了啦!”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大概是她们在搬运赵熹,蒲勒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