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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宫今日不甚太平。

十二、三岁的少年不复以往端谨模样,提着口蛮牛似的倔强劲儿,一把拨开拦于门前的花衣宦官,不管不顾便往宫里头闯。

祝瑛不敢当真拦他,愁眉苦脸地抱着拂尘,飞步缀至他身边,苦口婆心道:“嗳哟!太子殿下!不是奴婢不让您进,实在是陛下有令……您就别为难奴婢了!”

萧成昭额角青筋突兀,腮边也绷得僵硬,他愈听愈觉恼火,随即抬臂猛然击往好端端摆于道旁的缸花,竟是硬生生将那口缸推翻了去。

瓷缸砰然倒地,与面上薄冰一道四分五裂,继而颠出半节小臂粗细的莲藕。

动静不小,将前来阻拦的宫娥们吓得不清,祝瑛见此愁色更深,止不住地暗自叹气。

他浑似只落入险境的半大狼崽,躁动不安地立于一片狼藉当中,针脚细致的锦绣下摆早已被水珠溅得斑驳。

众宫人面上惊疑,纷纷挪步后退,唯恐避他不及。

萧成昭忽而泄出一声嗤笑,仿佛终于寻见发泄口般,旋即夺步往另一缸荷花边儿上走,吓得那头宫女连忙提裙避让。

随后又是一阵惊天巨响,霎时间碎瓷四溅,丁铃当啷迸开数尺远,金砖上水线横流,转瞬裹挟起细小雪粒淌往八方。

他徐徐吐气,唇边白雾涌动如云,雪光映入眸底,其中狠色暴露无遗,未立多时便又大开大合的一顿打砸,活脱脱一个小疯子。

祝瑛心中叫苦不迭,狭长眼眸微微一抬,恰巧瞥见檐下女官竹青倩影,不由得连连朝她递眼色。

绿绮本在侍弄着些花草,却听得庭中传来巨动,循声望去便瞧见这番景象,她眼睑忽跳,随即旋身入殿去:“陛下,太子殿下他……”

话还未说罢,便听得外间大小动静不断,伴着宫娥惊呼,一声压过一声,几乎逼至耳侧。

“随他闹。”萧姝斜身倚靠桌沿,修长双腿亦悠然翘起,他手捧三才盖碗,指尖被热水熨得微微泛粉,“你去忙你的事便好。”

殿门轰然响动,继而接上一段急促步声。

萧成昭不顾祝瑛劝阻一路打砸,恰与正要出门来的绿绮擦肩而过,他怒气冲冲跨越门槛飞步上前,便见父皇跷腿斜坐太师椅上,正低颔轻啜碗中香茗。

萧姝手端茶船,不紧不慢地饮罢茶水,而后款款提盖,簌簌地刮去汤面浮沫。

他始终不曾抬头,连目光都未偏移半分。

萧成昭胸中本便郁有怨怼,见此唇线抿得愈发平直,攥紧的两拳也微微发起抖,他重重咬牙,腮边皮肉也绷得僵硬,旋即偏目四望,毫不犹豫地抄起身旁花几上摆着的青花瓷瓶,扬高手臂便要往地上摔,却猛然刹住动作,复又重重砸在几面,握着瓶身的双掌介于稚子与少年之间,手背青筋毕露,随不稳气息隐隐鼓动。

“砸啊,怎么不砸了?”萧姝盖起茶碗,头也不抬,“方才不是砸得挺欢吗?”

萧成昭闻言倏然红了眼眶,随后砰地跪倒在地:“为什么要赶我走?”

父皇不答,清癯苍白的一双手不断摆弄着掌中盖碗。

“……父皇,为什么要赶我走?”他嗓音嘶哑,双眼也几乎要兜不住泪,却倔强地敛起哭腔,咬牙追问,“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得父皇不高兴了?父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话音落毕,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萧姝眼皮微跳,心头也跟着一颤,他霍然抬眸,目光触及少年面孔之际,端起茶船的手也猛然停顿,仿佛被摄去心魂一般。

“……父皇,为什么?”萧成昭颤巍巍问道,双臂抻直了支撑于地面,面皮紧绷,眸含煴火,“自打母后出意外以后,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再像宠爱姐姐那样宠爱我了。”

太子眉若柳叶、凤目狭长,像极了生身母亲,面容轮廓却越发显得陌生,每每露此神情之时异样尤甚。

像狼,像谢瑾,却唯独不像他。

萧姝腕骨战栗,齿锋将下唇碾得发白:“……闭嘴。”

“……母后的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被冷落忽视多年的少年宛若困兽,挣扎着怒问出声,嗓音饱含怨愤,几欲破门而出。

“……!”

谢琤适才踏上宫阶,远远便听见萧成昭疯了般大吼大叫,他长眉微蹙快步登上前去,却将自己故去胞妹的名号听入耳中,极度惊诧之下他猛然刹住脚步,夹入臂弯的卷轴也略略倾斜三分,又被抬起的五指稳稳扶住。

他屏气凝神,口鼻间白雾翻腾,万千心绪涌入胸中,化作重重溟海巨浪。

殊与待瑾儿向来情深义重,他只当是萧成昭年岁渐长模样愈发肖似生母,殊与睹子思妻才冷落了萧成昭,又起了将之送往西南取威定功的心思。

如今听来,萧姝冷落萧成昭一事,原来早在谢瑾意外身死起便开始了。

谢琤嘴唇紧抿,散如飞絮的浮想不断涌现颅中,却被里间骤然炸起的闷响拉回神思,之后便又听见清脆的瓷裂声。

他心中大骇,已然站不住脚,旋即推门入宫。

萧姝病容显怒,胸膛亦因气极起伏不休,竟是将端于掌中的盖碗囫囵掷往萧成昭头顶。

萧成昭并未设防,被茶碗砸破了额角,嫩生生的面颊亦被热水泼得泛红,发间明晃晃地挂着几片泡得绵软的紫笋茶叶,双腕也被碎瓷割得血肉模糊。

谢琤甫一抬眸,便撞上萧姝眸间一抹未及收回的、直白而赤裸的厌恶,他心中疑虑更深,却来不及多想,匆匆步上前去,蹲身将懵然跪坐在地的少年扶起些许。

静立良久,萧成昭才徐徐回神,襟间已被茶汤淋得湿透,抬眸却见父皇冷漠依旧的眉眼,终是咬牙无声落泪。

谢琤自袖间取出巾帕,一面替他揩泪,一面轻声细语的让他先回东宫去,再找个太医瞧瞧伤口。

萧成昭纹丝未动,梗着脖子瞪向他漠然的脸,哆哆嗦嗦问道:“你说啊,我到底哪里不好……”

萧姝闻声面色一沉,本便黟黑的眸子愈显深邃,随即不耐烦般开口打断:“闹够了没有,还嫌不够丢人?闹够了就给我滚回去收拾行囊。”

此言出罢,三人各怀心思,俱是无言。

萧成昭执拗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掌一抹自额角滚落眼皮的血与泪,旋即霍然转身便要离开,气头之上抬臂猛地撞了一下旁侧搀扶自己的谢琤,随后才吸着鼻子大步而去,他足下力道颇大,踩得汉白玉砖噔噔直作响。

月落参横,小雪未停。

今个儿不必早朝,却是他远行西南的日子。

萧成昭未携掌灯宫人,独自抱着只箧笥直奔蓬莱宫,他穿戴颇显端庄,貂氅扫过小腿几番起落,一缕碎发因步履匆忙颠落额角,曳曳垂于包裹伤药的白纱前。

宫道寂静,独他步声起伏回响,将足下孤影拉得颀长。

萧姝兜头砸来的一碗热茶将他满身娇纵悉数涤去,连同幼时旧忆也被一并粉碎,俱作梦幻泡影消弭指尖,不啻于一场剥筋剜骨的梳洗酷刑。

他终从自欺欺人的昼梦中惊醒,惶惶睁眼才发觉自己早已无所倚仗,那股子被宠惯来的疯劲儿便也悄悄收敛,藏入眸底,匿于心间。

日上三竿,雪已晴霁。

萧姝正小口喝着绿绮端来的粥,却听得门外传来叩声,抬眸望去,正瞧见祝瑛抱于怀中的箧笥,不由得眼皮轻跳,神情也渐渐微妙。

那是从前萧成昭用来盛装玩物的竹箱,里头的东西已有些年头了,泥人油彩半褪,布老虎针脚微裂,纸鸢也泛黄发脆。

旧物上湿漉漉的覆着层水气,应是日出时渗下去的雪水。

萧姝目光沉沉,良久才被祝瑛唤得回神,便听他问自己现下当如何处理。萧姝思忖片刻,旋即别开面去,囿于眉间的复杂之色转瞬即逝:“拿去烧了。”

祝瑛点头应是,便又俯腰重新将箧笥抱入怀中。

“等等。”萧姝忽而出声,目光轻轻落于竹箱一角,随后微不可闻地轻叹道,“……罢了,还是送回东宫吧。”

斜阳微曛,暮霭绚丽宛若绮罗,悄然滑落峭壁,悠悠荡漾水中,撩起一片斑斓彩鳞。

天地间忽又飘起大雪,排作长龙的车马已然行出明京。

萧成昭本好生安坐暖车之中,却于此瞬无端心惊,似连胸腔也空出大半,他骤然蹙眉,听着滚滚轮辋声,只觉车里格外闷热,索性撩起窗前厚帘一角,抬首眺往来时路。

玉屑乱飞几连成幕,已望不见明京高大的城墙。

残照散尽,连同湖上彩鳞一并翻入地底,风雪渐深迷人眼,今夜无星亦无月。

时辰不早,明京城中灯火寥落,唯独谢府屋中通明。

管家谢宣挑一盏灯笼,徐徐自府门行往书房,听得里间传来应允,才悄然推门入内。

谢琤支颐案后,面前卷宗几乎堆积成山,他眉目低垂,面上神色晦暗不清,捻着纸页的手青筋突兀,许久才轻声询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谢宣缓声作答:“已近亥时了。”

“可都打点好了?”

他闻声颔首,复又答道:“爷交代的事情,都已办妥了,再有两刻钟,马车便该出城去了。”

谢琤点头不语,长久缄默之后,忽而抬腕将手中纸张递往案上烛火,随即丢往足边燃着炭火的铜盆。

火光骤起,不过几息便将卷上笔墨吞噬殆尽,徒留点点黑灰飞絮,飘飘悠悠的匍匐地上。

谢琤一整衣襟,旋即利落起身:“备车入宫。”

蓬莱宫灯火未灭。

萧姝还未入睡,仅着一身单薄寝衣,双脚赤裸的驻足榻边,听见门口传来动静之际,他正好喝罢碗中最后一口热牛乳,抬眸便瞥见谢琤面无表情地大步迈来。

他喝了牛乳正欲就寝,这会子脑内正昏沉着,瞧见谢琤来,虽觉意外却并未多想,亦未察觉其间欲来山雨:“明珏?怎地这般晚了还过来?”

谢琤长眉微竖,向来温和的凤眸也显凌厉,他未答萧姝的话,径自咄咄逼问:“你为何要对瑾儿痛下杀手?”

萧姝闻言色变,迈入明间的动作也猝然一顿,而后飞快上前两步,将手中瓷碗砰地放至案上,旋即毫不客气的下达逐客令:“时辰不早,朕也乏了,今日不想议事,谢相请回罢。”

他神色恹恹,便如此隔桌瞪往对面风尘仆仆的谢琤。

谢琤未动,目光却紧紧追着他过分昳丽的面容,复又开口逼问:“倘若你本便不喜谢家,当初又为何不干脆拒了瑾儿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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