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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二)

 

戒烟

“长龄,我又来给你治病。”一个斯文清秀的青年男子站在床前,笑吟吟地对他说。

孙长龄抬起头来,望了望殷波素,叹了一口气,抬手解开自己褂子前襟的纽襻,真的仿佛梦境一般,自从起头儿那一次“治病”,到如今已经半年的时间过去,自己不但没给这人折腾得早早断气,反而真的逐渐好了起来。

殷波素这个人,真的是邪门得很,来无影去无形的,每一次他来到这里,都是陆萼梅出门的时候,因为她是给人帮工,因此一去就是好一阵,总有两三个时辰,这段时间就很够殷波素做事,得以从从容容地脱光两个人的衣服,然后将孙长龄在床上放倒摊开,进入他的身体。

殷波素真的是淫邪,一定要孙长龄与他做这种事也就罢了,偏偏还不肯射在外面,一定要射在他的肠道内,任凭他如何哀求,“你做就做了吧,不要这样灌肠,实在是羞耻,你到点了射在我胯间,也是一样”,殷波素却只是笑着说,“倘若不这样,病便不得好”,那热棒过得一刻喷发之时,仍然是洒了孙长龄满肠满谷,可怜孙长龄一介病夫,却要承受殷波素仿佛发泄不尽的欲望,若有不满,对方便威胁说前功尽弃,那病又要回到他身上来,孙长龄给他这样恐吓,心中害怕,便只得忍着羞耻,任凭他将精液灌满自己的肠道。

殷波素对自己所采取的“特种治疗方法”,孙长龄一直没有勇气告知陆萼梅,在他心中,这似乎是比吸鸦片更为羞耻的事,这人世便是如此,对于鸦片鬼,人们虽然也是唾弃,态度里终究带了几分怜悯在,然而像是这种给别人强着占了身子,假如给人知道,便是羞辱多过同情,还夹杂着好笑,只怕一些恶劣的人还要为此编出故事来,绘声绘色地描述画面场景,这种屈辱感如此强烈,因此即使是对陆萼梅,孙长龄也不敢泄露一丝半毫。

更何况殷波素也提醒他:“这件事你知我知就好,何必多添麻烦?你尽管放心,我做事是周密的,只要你自己口风紧一些,绝不会给你夫人发觉。”

因此孙长龄便只得在这种鬼祟的状态之下,偷偷摸摸地与殷波素发生这样的关系,由于这种紧张的心情,每当殷波素的性器插入孙长龄的下体,他便感觉那肉棒分外灼热,简直烫得厉害,自己就如同一只给烤叉戳穿下体的林蛙,那烧红的叉尖从内部烤熟了自己。

起始“治病”的时候,因为孙长龄病得要死要活,每次殷波素将阴茎插入进来,他除了屈辱,倒也没有太多感触,只是挺着身子,给殷波素摩擦肠道就是了,然而随着身体逐渐康复,孙长龄后来给他攀上身体,居然有了冲动,常常便激动起来,偏偏又担惊受怕,这就更加难捱。

而每当殷波素尽情宣泄,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孙长龄面对进入房门的陆萼梅,总是仿佛一个窃贼面对巡捕一般的心虚忐忑,只怕给陆萼梅发现什么迹象,然而陆萼梅因为长期的艰辛疲劳,感官有些麻木,一直没有察觉孙长龄的异样,便给了他一种意外的方便。

这一回殷波素上了床,扛起孙长龄的两条腿,阴茎如同笋节一般,一节一节地插入他的下体,孙长龄轻声哼哼着,如今是顺畅得多了,起初真的是艰涩,自己那肠道便如同自己的人一样,都是困乏疲弱已久,内部十分干涩,殷波素在里面抹了许多油,这才勉强进入,进去之后慨叹道:“如同老羊肠,很是靡软,仿佛陈年的旧棉絮,着实是病得狠了”。

虽然是给这人胁迫着行房,可是那一刻听到他如此评点,孙长龄居然有一种惭愧和不甘,自己怎么就弄到如此了?

好在殷波素很快便笑着说:“你不要着急,经过我的医治,你身体慢慢好起来,这谷道自然便也恢复生机,极为美妙。”

孙长龄一脸苦相:那仿佛也不是很妙的样子!

此时殷波素抚摸着孙长龄光光的大腿,笑道:“比从前有了些肉,

殷波素真的是说到做到,三天之后,便登门拜访,笑盈盈地对陆萼梅说:“嫂子好,嫂子长久不见,我乃是表哥多年不提的表弟,叫做殷波素,特意来给嫂子问安。”

陆萼梅:???这到底是哪里忽然冒出来的一个表弟?

然而陆萼梅是旧家族出身,很讲旧式的礼数,这边安顿殷波素坐下来喝茶,找了个理由到后面便去寻孙长龄,“有一个后生,说是你的表弟,你可要去认认?”

孙长龄手里拿着一枚石头馃正在吃着,闻言神情登时怔怔的,“他真的来了啊?”

因为殷波素有言在先,孙长龄自然是不好不认的,于是出来略看了一眼,便对陆萼梅说:“确实是远房的表弟。”

殷波素掀起嘴唇,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连连表达确信:“是的啊,小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耍过。”

孙长龄:我病重的时候,是与你一起玩耍过,到现在也还玩着,你这样光天化日现身,不就是为了长久的玩耍我吗?

既然孙长龄说是表弟,陆萼梅虽然有所怀疑,也只得先认下了,然而终究是心中猜疑,太离奇了,从不曾听孙长龄说起过有这样一门亲戚,忽然间为什么上门?不过半个多月之后,陆萼梅的疑心便渐渐减退,因为殷波素拿出一些钱来,先是购买食物,之后便是整修房屋,添置家具,将这家中逐渐恢复旧观。

殷波素这钱可搭得不少了,足有上百块大洋,孙长龄无论如何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就算卖掉他那给鸦片膏浸黑的骨头,也得不到这个数目的钱,崔小六报的价格只是二十大洋,而孙长龄的身体,这半年来不知怎么,竟然渐渐地好了,真是神奇,从没听见过人的鸦片瘾到了这种程度,还能好起来。

这时已经是旧历的九月,重九这一天,陆萼梅用菊花浸了酒,举起酒杯对殷波素说:“波素弟,嫂子敬你一杯,这些日子多亏你撑持。”

殷波素含笑端起酒杯:“多谢姐姐,一点事情,实在不足挂齿。”

如今殷波素对陆萼梅不叫嫂子,只叫姐姐。

孙长龄在旁边陪饮了一杯,然后陆萼梅便问:“兄弟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殷波素笑道:“我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就想在此住一阵,做一点小生意。”

陆萼梅点头道:“这样蛮好,一家人也有个照应,兄弟是个有学问的人,做生意自然也是极好的。”

殷波素露齿一笑:“我是中不中,洋不洋,中国本身的东西没有读好,西洋的书也只是浮光掠影,说起本土的文化,还不如姐姐精纯。”

陆萼梅笑着说:“兄弟真是谦逊,我哪里懂得什么,像你这样连美国都去过,还拿了学位回来的人,自然是有大学问的。”

殷波素笑道:“美国的学校倒是也罢了,只是那边风情与中华不同,烤出来的牛肉都带着血……”

孙长龄连忙插话道:“我晓得的,西洋人把那种牛肉叫做牛排,在我们中国,这就叫做茹毛饮血啊。”

于是大家便谈起国外的掌故,殷波素虽然年纪轻轻,看面皮不过二十五六岁,不过却真的曾经走过不少地方,举凡欧美日本,他都去过了,中国的北平上海武汉广州都有些什么,他也都历历数说,殷波素口才又好,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陆萼梅不由得便听得有些愣住了。

殷波素是八月中旬来到这里,从此便住在家中,一直住过了年,他倒也真的是做生意的,在本地开办一家医药行,叫做“生化大药房”,取的是“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列子?天瑞》里面的句子,专门售卖西洋药品,比如奎宁丸、阿斯匹灵、磺胺粉之类,还有六零六和九一四,这两种是专门治疗梅毒的,流水账目居然也还不错,尤其梅毒药品卖得好,省城的药店都在他这里进货。

殷波素既然开了这个药房,自然便安排孙长龄在这里做事,做一做抄写之类,算是文书,另外聘请了伙计卖药,殷波素负责进货,联络往来的药店医院,还请了一个账房,帮忙计算往来账目,陆萼梅每天三餐做了饭,给他们送来,算是包伙了,因此家中景况便一日日好了起来,本来就是新近粉刷的墙壁,重换的瓦片,此时看起来愈发有一种洇润蔚然的气息,显得那色彩愈发鲜明了。

见她家又兴起来了,崔小六便也凑上前来,这一天来到药房里买药,却给管柜台的周二哥打发了:“这个药不零卖。”

崔小六磨了好久,他也不肯拿药出来,于是崔小六只得转回身,迎面看到孙长龄,便一脸笑容地过来问好:“长龄兄弟,好几天不见了,你这身子骨可是愈发硬实了。小弟这一次来,是要买‘抨抗’,无奈二哥就是不肯卖。”

孙长龄看了看他,是来买药的,不是来买自己的骨头的,不过那也仍然是不能卖:“店里有规矩,这个药只卖给医院,还有相熟的药房,单人独个地来,是不能卖的。”

尤其是崔小六这样的人,“抨抗”乃是手术专门的麻醉剂,普通人尚且不敢卖,更何况是他,这人心术不正,拿了这种药,不知要去做什么坏事,麻翻了人谋财害命也说不定,事实上这种药物,殷波素管理很严,平日里都是锁在一个大铁柜子里,钥匙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除非是有医院药房来提货,事先约好了,殷波素才开柜门取“抨抗”。

转过年来,民国十六年,也就是西元一九二七年,元宵节过去不多几天,报纸上的消息,国民革命军占领杭州,殷波素笑着说道:“马上便要进攻上海了。”

孙长龄摇头:“外面也是乱,还不如我们这小地方太平。”

陆萼梅手里拿着一本《海滨故人》,叹道:“庐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年纪比我不过小两岁,就有这么大的才学,人家能写,还印成书了。”

殷波素笑道:“姐姐其实也行的,姐姐若是将往事写成书,定然也会有许多人来看的。”

孙长龄一脸惊慌:千万别!我那糟烂的过往,真的不想让那么多人知道。

陆萼梅面色微微一红,惭愧地说:“我哪里比得了人家?人家是才女,正经读过学堂的,我认得的这几个字,都是自己在家里学的。”

殷波素含笑道:“姐姐不必自谦,这一阵我看姐姐时常读书的,本来便是有一定的基础,姐姐若是有心,现在也可以上学,我在北平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姐姐入学,姐姐有这样的底子,想来普通小学是很快便可以毕业,然后便考高小,读中学,升入大学也不是不可能。”

陆萼梅设想着这些事情,不由得便一阵出神,孙长龄的脸则渐渐发白,暗道殷波素啊,平日里给你在经理室按着搞,你也是不吃亏了,如今却要将陆萼梅远远地发遣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虽然对外出求学感觉很是新鲜好奇,然而毕竟是这样重大一件事,陆萼梅一时之间难以决定,只是从此心中摇晃,有时闲下来,便不由得要想这件事,想着庐隐是一个女子,自己也是一个女子,为什么就不能有另一种生活?回想从前,简直如同一条冻僵的蚕,只顾了挣命,十分麻木,如今既然有了条件,是不是可以试着改一下命运?

她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到了四月的时候,陆萼梅终于下定决心,和殷波素说:“兄弟,我想去北京试试看。”

殷波素笑道:“就知道姐姐是个有志向的,我已经给姐姐安排好,姐姐现在坐火车去北平,找到我那朋友,就可以进学校了,先插个班,之后再说。”

于是陆萼梅便开始整理行装,将要离家的那一天,殷波素办了酒菜给陆萼梅送别:“祝姐姐鹏程万里。”

孙长龄:这就是让她再别回来的意思啊!

陆萼梅叹道:“谢谢兄弟一番心,不过我却未必有那样的本事,只是出去看看,也不知在那学校里,跟得上跟不上,若不成,我再回来。”

陆萼梅没有太过远大的志向,并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决绝,她只是想尝试一下,生活是否会有所变化,若能顺利固然很好,倘若实在不成,那也没什么。

陆萼梅这一走,就是一年多的时间,民国十七年的暑假才回来,虽然只是一年的时间,谈吐风度却已经有所不同,外观也发生变化,虽然穿得仍是十分朴素,却已经是大城市的款式。

回到家中,陆萼梅十分欢喜,讲起北平,她并不怎样说那里的宫殿山水,也不说时局政治,比如“四一二清党”之类,多数说的是学校里的事情:“很是害羞呢,自己这样年纪的一个人,坐在一群小学生中间,我的年纪都可以当她们的妈妈了。”

殷波素笑着说:“这更加见出姐姐是个有志向的,人只要立志,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始学习。”

陆萼梅叹道:“虽然节日假日我都是在努力读书,记忆那些公式,演算习题,可是毕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纵然将来有一天学成,几十岁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殷波素低头扳着手指给她算:“初小四年,高小三年,再读中学,到高级中学毕业,差不多十三年时间,姐姐四十四岁的时候,总可以学有所成,到那时候为社会服务,还能做二十年的时间,所以姐姐尽可以安心读书。”

孙长龄替他补充下面一句:从此就不必回来了。

陆萼梅长途旅行,很有些辛苦,回来休息了两天,到了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如同清缓的溪流,陆萼梅起初寒暑假多有回来,到后来逐渐归来的少了,她在小学跳了两级,此时已经进入中学,小学的课程,她学起来虽然也有些吃力,究竟差距不很大,毕竟原本就能认字,会算数,陆萼梅能打很好的算盘,本来是为了管家要用的,然而到了中学便不同了,物理化学那些东西很有隔膜,英语她也不是很懂,虽然请了一位女师大的学生来辅导功课,仍是困难得很,因此便愈发感觉时间紧张。

陆萼梅年少的时候,曾经感叹一直没有生育,后来不再为此伤感,因为比起孙长龄的吸大烟来,这已经是一件小事,到如今她愈发慨叹幸好当年没有生养,否则现在哪里有这样的精力来学习?全让孩子给拽住了,男人有了孩子,照样求学做事业,将孩子丢给妻子便好,可是女人便难能如此,抚育幼儿、照顾家庭是女子的天职。

虽然如此,她倒是时常写信来,孙长龄每次接到她的信,便要一阵怔怔地出神,陆萼梅与他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最危急的时候扶持他过来,当然是有感情,然而陆萼梅信中描述的那种生活,更加让他神往,其实很是辛苦的,其中却也有一种振奋。

于是这一天的下午,孙长龄眼望正伏在自己身上不住动着的殷波素,绵软地央求道:“好兄弟,我也想去读书,我不求去北平,只要能去省城念书,也就够了。”

殷波素身体登时一顿,两秒钟之后重新动了起来,却将眼梢一挑,笑道:“不准去,‘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那样的花花世界,去了心就邪了。”

孙长龄很是委屈地说:“可是为什么萼梅就能去?”

殷波素努力地向他里面插着,笑着说:“她去哪里我管得着吗?只要你在这里便好,男人不比女人,到了外面就要学坏。贤兄,你这腿且再夹紧一点。”

孙长龄呜呜咽咽,却只能依着他的吩咐,将两腿夹得更加用力,紧紧地箍住他的腰身,自从自己染上了烟瘾,便掉进了火坑,这人倒是将自己从坑里拉出来,然而对他在性事上的索求,自己便再不能拒绝。

到如今也算是年深日久,或许是见自己顺从心意,殷波素终于吐露实情,原来当初并非是用性交来治病,他那精液并不是怎样的灵丹妙药,其实乃是给自己吸的膏子里,掺有戒断烟瘾、恢复身体的药,可怜自己从前一直给他蒙在鼓里,以为都是靠了与他上床,才医好了病,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再想要推拒,却已是不成的了,简直如同鬼上身了一般,无论如何摆脱不掉。

况且陆萼梅如今常年在外,这家中益发随了他的意,无论何时,只要殷波素发了兴,便要按着自己做那事,有一回冬夜里,孙长龄正睡得酣畅,外面虽然飘着雪,然而房间里有暖气,暖得很,这样的天气当然最是好睡,然而到了半夜,孙长龄便感觉下身一阵异动,他困顿了一会儿,终于勉强从梦潭之中拔出来,费力地睁开眼睛,窗帘不知何时已经拉开一角,十七夜仍然圆满的月亮映着地面的积雪,月光雪光融在一起,一道银白清清冷冷照进玻璃窗,朦朦胧胧便看到自己身上的棉被不知怎么,竟然鼓出一块,还蠕蠕地动着。

孙长龄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哀叫了一声“救命!”,下一刻殷波素的头便从被窝里钻出来,笑道:“你慌什么?一点事情,这样鬼叫鬼叫。”

孙长龄看了他的脸,这才停止了呼救,此时终于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根在自己肠道中正在进出的灼热肉棒,可不就是平日里干惯了的事?然而大半夜里忽然这样,还是很吓人啊,难怪自己方才做了那样一个怪梦,梦到有一条火红的蛇钻进自己身子里。

孙长龄可怜地哀求:“睡觉前做过一回的……”

当天的差事交完了啊!

殷波素笑道:“是这样,不过我午夜起来,看到外面月色很好,便又有了兴致,本来并不想扰醒你,想就这么悄悄地做完一场便罢了,哪知你竟然醒了,既然已是如此,我们好好地亲热一下,讲真你若是没反应,我也是无趣,纵然射出来,也没有那样快活,这种事须得你来我往才好,要有个回应。”

孙长龄欲哭无泪,你这样在人家身子里动来动去,我又不是个木头人,怎么会没有感觉呢?看你这样子,竟是要大干,早知如此,我不如索性一直装睡也就罢了,然而此时却只能给殷波素紧紧抱住身体,与他伙在一起,在被窝里翻来转去。

这些往事历历在目,回想起来实在是心头乱跳,此时看到殷波素一脸惬意陶醉,孙长龄便将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法子给他说了,哪知却给殷波素一句话便否了,他是要将自己这一生都困在这一个波澜不兴的小城。

又过了两年,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一九三八年,陆萼梅高级中学毕业,在考虑未来的前途,她这样的学历,教小学是够了的,不过陆萼梅还是有心更进一步。

殷波素自然也是与她一样的心愿,鼓动道:“姐姐可以去日本进修,学习女子教育。”

陆萼梅皱眉:“中国和日本刚刚开战……”

殷波素一笑:“可是留学没有中断,姐姐志向高远,只是到如今却一直都只在国内转,也该出去看看外国的情形。”

陆萼梅在北平这么多年,已经有出国的念头,此时听殷波素提起,便不由得心中动摇,想着日本毕竟不很远,比起欧洲美国,终究是近便许多,那边也是用汉字的,饮食之类,喝茶水吃米饭,与自己家乡的习惯差距也不算很远,于是陆萼梅便决定,去日本读书,然而先要学习日语,殷波素从省城请了一个日语老师,是当年日本的老留学生,去日本之前,先给她打下一点基础,这边便办理去日本的手续,六月里,陆萼梅便漂洋过海去了日本,到那边先读语言学校。

那一天孙长龄和殷波素给她送别,陆萼梅是先到上海,然后从上海乘船去长崎,上海长崎之间有两艘船,一个叫做“上海丸”,一个叫做“长崎丸”,每周有一班,陆萼梅买的是统舱的票,八块钱,这么多年,虽然家中有钱了,西药房生意赚了不少的钱,殷波素将房屋内部全翻修成了西式的,还买地加盖花园洋房,然而陆萼梅仍然十分节俭。

三个人携带了酒菜,来到县城外的梅林中,这时已经没有了梅花,枝头是黄色的梅子,不远处是寺庙,砖塔高耸。

三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谈着陆萼梅此去日本的事情:

“东亚学校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那里的老师都是东京大学毕业,姐姐在那里,一定会有进步的。”

陆萼梅笑了一笑:“很担心跟不上呢,如果给退了回来,就很害羞了。”

孙长龄眼巴巴地说:“不管怎样,也是去日本见识了一回。”

殷波素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不多时,几个白衣黑裙的学生身影出现,也有两个是穿着中山装的男生,想来是毕业的同学于此道别留念,陆萼梅看了她们那风华正茂的样子,不由得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青春啊,真的是一去不复返,自己是生在那样一个时代,又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家庭,因此自己的命运,与这些学生相比,便很是不同。

送别了陆萼梅,回到家中,殷波素便将孙长龄又推倒在床上,孙长龄慌张地问:“啊~~波素,你要做什么?”

殷波素笑道:“修长城。”

孙长龄脸上一红,自己这是又要当万喜良啊,自从那一回一不留神,和他讲了治病版万喜良的故典,殷波素从此便将这件事叫做“修长城”,人家客厅里的“修长城”是打麻将,殷波素向来不打牌也不叉麻雀,他只是将自己这个身子当做了长城来修,专门用那大肉榫,填那城墙底部的窟窿,等到精液从那前端的马眼流出,便是一首“饮马长城窟”了。

殷波素伸手到他裤子里,握住那两枚肉丸,笑道:“好个‘细沙炸肉’,热腾腾的。”

孙长龄一声呜咽,本地很是出名的圆子啊,就给他比方在了这里,殷波素说起话来一口上海腔调,饮食口味偏甜,很是喜欢当地的这一道圆子,乃是用熟肥膘、桔饼、蜜枣、青梅加了白糖和桂花调和成的馅料,外面用炒米花裹成圆子,下油锅炸熟,浇上白糖和青红丝熬成的卤汁,闲时拿来当小点心来吃,殷波素一口气能吃三四只,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自己胯下的这两只圆子,不但是揉,还会用手指来捏,感受它那一弹一弹的性质,每当这时候,孙长龄总是感觉给他抓在手里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睾丸,自己整个人都是给他攥在手里捏。

殷波素一边揉捏他的睾丸,一边含笑逼问:“姐姐去了日本,你莫非也是想要跟着去么?”

孙长龄心中暗道,倒也未必,只要能离了这里便好,口中却哀哀地说:“莫有啊!”

三年后,四月暮春的一天清晨,柳枝鲜嫩,孙长龄走在城中那古老的石板路上,他虽然穿得依旧是布鞋,却可以听到旁边穿皮鞋的人,鞋底踏在青石板上时,那种清亮的声音。

钟声远远地从城头传来,淡青色的晨雾已经开始散去,马车和毛驴出现在了街头,蹄声清晰响亮,敲打着这座几百年的小城,愈发破碎了那幽幽的深邃气氛,然而即使是如此,即使是带了生气,鲜活起来了,小城的氛围仍然是宁静的,入目一片白墙黑瓦,昨天黄昏的时候,刚刚下过一场雨,将石板街道冲刷得很是干净,上面的尘土和烂菜叶都不见了,直到此时,空气中还残留着湿润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之中,便愈发感觉周围的景物仿佛一幅水墨画,是一卷“徽州民居图”。

时光在这里,仿佛凝滞了,多年以来少有变化,周围的人影虽然是活动的,虽然已经开始了人间的生活,在她们的面上,却总觉得有一种仿若幻梦的神情,从街的另一头走来,便仿佛从深深岁月走来,迷离遥远。

殷波素笑着说:“那里有人在卖毛豆腐,要不要去吃?”

孙长龄一瞥见那油汪汪的毛豆腐,便一阵心痒,方才的心绪瞬间消散,欢喜地点头道:“好啊!”

他们两个走过去,要了两份毛豆腐,又从旁边摊位上买了石头馃,配在一起吃,便是今天的早饭。

阔大的圆形黑色铸铁锅,底面是平的,抹了油,上面贴着四张面饼,每张饼上都压着一枚黑亮光滑的石头,给下面的炉火烤得吱吱作响,热油与面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飘散四方,两面饼皮中间夹了一层猪肉碎、黄豆粉,还有切碎的鲜嫩香椿。

香椿啊,即使是在阳光下晒去水分,成为干菜,也仍然保留了那种香气,更何况此时正是吃香椿的季节,是新鲜的香椿,味道自然更加清新,配着毛豆腐来吃,实在美妙得很。

毛豆腐真的是好啊,陆萼梅在外面这么多年,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毛豆腐,不是普通的豆腐,是将白玉一般的山水豆腐放在阴凉的地方,等着它发酵,过了天之后,豆腐表面就会长出细密的绒毛,到了这样的程度,便可以拿来料理了。

本地人吃毛豆腐吃出了学问,根据绒毛的长短和颜色,将毛豆腐分为虎皮毛、鼠毛、兔毛、棉花毛,孙长龄是顶喜欢吃兔毛豆腐,而且最为钟情油煎毛豆腐,其它比如红烧、清蒸或者火焙,都在其次了,他还尤其喜欢就这样坐在街边吃。

毛豆腐虽然好吃,然而在当地却并不是什么名贵菜肴,许多人在自己家里也烹调这味食材,陆萼梅从前就烧得一手好毛豆腐,如今家里请的厨子,也把这道菜料理得好,只是孙长龄吃别的都罢了,很愿意安安心心坐在家里面吃,唯独油炸毛豆腐,还是觉得街头的最为美味,坐在街边的板凳上,小贩将几块毛豆腐放进锅里,用菜油煎到两面金黄,又加了酱料烧烩,最后加一勺红红的辣椒酱,便盛出来装在粗瓷碗里,递给客人。

油煎毛豆腐是人间无上的美味,长出雪白绒毛的豆腐简直如同乳酪一样,肥腴细嫩,加了辣酱之后,口味变得浓重起来,带了一种刺激,让人的精神兴奋,格外有劲头,于是一边吃着毛豆腐,一边看着街头走来走去的人,听着周围的人说话,孙长龄以为,这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兴味,是烟火的凡尘。

殷波素也很喜欢吃毛豆腐,只是不放辣酱,两个人此时每人守着一碗毛豆腐,手里拿了一张石头馃,咬一口石头馃,又吃一点毛豆腐,随意地聊天。

殷波素说道:“姐姐还有一年就可以毕业了啊,到那时她就能够回来,学以致用,在省城应该能找到一份教职的。”

陆萼梅在东亚学校读了一年语言,便考入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可以完成学业。

孙长龄转头望着殷波素,虽然毛豆腐里面没有放辣椒酱,然而他的嘴唇也给热汤汁浸得鲜妍红润,亮亮的,衬着蓝色的阴丹士林长衫,显得非常明媚。

虽然是一个步调缓慢的古老县城,然而这些年来,外面的空气终究也吹了进来,比如阴丹士林,蓝布衣衫从来便有,然而却都不是阴丹士林,大约是十年前吧,上海开始流行阴丹士林布,胡蝶陈云裳都为它做过广告,“永不褪色的美丽”,大上海的女子们,纷纷穿起阴丹士林的旗袍,拿着书或者提着皮包,飘然来去。

阴丹士林的面料虽然有多种颜色,比如粉红色,然而最为人印象深刻的,则是蓝色布,湛蓝湛蓝,如同清澈幽深的湖水,又仿佛秋日清晨明净的天空,白昼的秋空当然也是明丽的,几乎有一点透明,只是颜色毕竟略有些淡,只有在清早时分,日色将出未出,那时候的天空才能够形容阴丹士林布。

殷波素对于外界的流行,一向是相当敏锐的,家里定了许多杂志画报,还有报纸,况且殷波素也不时就会去外面联系生意,进货出货,所以阴丹士林兴起不久,他便晓得了,定制了几身长袍,有夏天的长衫,也有冬季里罩在棉袍外面的大褂。

在这时光悠悠的徽州老城之中,殷波素便是男子时尚的风标,外面流行什么,他很快便添置了,小城里穿西装的不多,殷波素不但穿西装打领带,而且有一年的冬季,还在西装外面套一件毛领皮衣,就是类似红明星金焰的那一种款式,大大的白貂皮围领翻在肩头,修身的长皮夹克,用油脂保养得闪闪发亮,宽宽的腰带系得紧紧的,下面是皮鞋,走在街上当真十分气派,那一个冬天,全城都在议论殷波素的皮衣。

阴丹士林布,尤其在夏天,殷波素顶喜欢穿,孙长龄以为,这种料子倒是蛮适合他,这么多年了,殷波素的面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当初那张年轻的脸,白皙精巧,有的时候,孙长龄便将他的这张脸想象成一枚鸡心坠子,当然是蛋白石的,不是红玛瑙,他这样的脸面,又是这样的身材,穿起阴丹士林长袍,便如同将湖水披在了身上,走起路来便如同湖水在流动,很是好看。

尤其殷波素并不是纯粹古风的,穿这样长衫的时候,往往戴一副银边眼镜——殷波素的眼镜很多,就好像女子收集戒指手镯,他收集眼镜,各种款式材质,金边的,银边的,玳瑁的,色色形形,一律平镜,穿不同的衣服,便配不同的眼镜,西装多配金边眼镜,宽大的毛衣外套配玳瑁框的镜子,愈发显得温润了,穿阴丹士林长衫的时候,便配银边眼镜,格外斯文——另外他常年穿皮鞋,阴丹士林长衫配皮鞋,长衫上面没有折痕,皮鞋也擦得铮亮,八月里还围上一条枣红色的围巾,那毛织围巾的尾端是一串同色的流苏,迎着秋风披在肩上,流苏在风中轻轻摆动,俨然便是东南亚那边的归国华侨,或者是海外归来的青年学生,殷波素的身上,带了一股外国气息,很是时髦的。

殷波素真是个漂亮人物,在这虽然平静安宁,却终究显得有些停滞沉闷的小城之中,他便是一道清新的空气,仿佛远方的海风,带来一种别样的气息,不过倘若关起房门,殷波素的这一层迷惑人的文雅美感便很快消失,邪魅得很。

孙长龄不由得便想到昨天,下午回来之后,晚饭开始之前,在卧室里,殷波素点起电灯,照得房间里通亮,他搂着自己坐在床上,将自己的上衣解开,露出一边的肩膀,在上面轻轻地亲吻,自己四十几岁的男人啊,这衣衫半褪的模样,跟妩媚风情真的不搭边啊,殷波素这个样子,就是典型的“怜香惜玉”,居然情意绵绵,颇具情调的,然而这气氛实在太诡异了,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好在殷波素很快便将他推倒在床上,剥掉衣服,入了进去,用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宣泄欲望,然后从孙长龄的身体里抽出性器,拿起衬衫正在穿着,外面厨子敲门:“大爷二爷,吃饭了。”

殷波素扬声答道:“晓得了,很快就来。”

时间居然掐得刚刚好,殷波素是一个既能够铺张时间,也能够快速高效的人。

晚饭餐桌上,正中一道主菜是花菇石鸡,全用的石鸡腿,加了上好的花菇,旺火蒸出来的。

此时街边板凳上,捧着毛豆腐的碗,孙长龄笑道:“希望姐姐早日归来。”

说完之后孙长龄一个愣神,自己怎么会跟着殷波素一起叫姐姐的?明明自己的年纪是比陆萼梅大两岁的。

一年之后,民国三十一年,西元一九四二年七月里,陆萼梅渡海归国,回到家中,讲起在日本的经历:“倒是没有怎样歧视,虽然有小孩子跟在后面喊‘支那人,支那人’,不过很快就给大人赶开了,也看到日本伤残的士兵,我问他是否有杀人放火,他说都是有的,但杀人多是为了自卫,放火是为了防寒取暖,我又问他是否强暴妇女,他说所有坏事都是军曹士官那些人干得多,还和我讲,成为军人,尤其是踏上异国的战场,就丝毫没有了顾忌,回到日本之后再回想往事,觉得自己简直好像是从魔域里回来。”

孙长龄点了点头,确实诡异得很,姐姐在那里,居然一直都蛮平静,没受到战事的影响,从她考入师范,日本政府还给她发津贴,每个月五十元,用的是中国庚子年的赔款,然而看一看在中国的日军,简直就是疯狂的野兽,如果只看着他们,对人性不会有任何期待。

殷波素笑道:“说是当官的干得多,那就是他自己也干了,只想把那罪责减轻点。姐姐别想那些了,快吃这臭鳜鱼,姐姐多年在外,好久没有吃到了吧?”

陆萼梅一笑:“可不是嘛,在那边就想着家乡的这些风物。”

陆萼梅回来之后,在省城谋了一份教职,在中学里教书,殷波素全力支持她的事业,时不时打发人送东西,有时出去跑生意,便去省城看她,和她讲家里大可不必担心,有自己在,完全妥当的,陆萼梅便在那里专心教学。

到了民国三十三年,日本是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完了,九月里的时候,孙长龄坐在房中,读着一本最近在上海很是火热的书,是不久前殷波素去那边办事,顺便捎回来的,张爱玲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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