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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网

 

简安猜到父母对她的新恋情颇有意见,却没想到简妈会这样直白。

今天分手,明天相亲,简妈安排得妥妥当当,就是没问过她怎么想。

“什么?”她故作没听清,问道。

“没听见吗?”简妈不耐烦地说,“我要你和他分手。”

简安笑了,“为什么?”

母女两人一来一往,气氛剑拔弩张。简爸手捧茶壶,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没有说话。

“什么为什么?!”简妈声量高起来,“你们之间相差多少岁?你真相信他是真心同你在一起的?你以为你和他搞姐弟恋是赶时髦吗?!我告诉你!别看现在他一口一个姐姐,嘴上甜得很,只是你还没老罢了!等到你年纪大了,看他还有什么耐心照顾你,到时候你想哭,都来不及!”

“以后?”简安舌尖舔过尖齿,咀嚼着这个词。

“你难道没考虑过你的以后吗?”简妈高声问。

简安哼笑一声,拖鞋底悠闲踢了一下地面,双手抄着休闲裤的口袋,歪着头,假装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抬起头,望着虚空,长吐的气息吹起腮帮。

“以后?”她轻轻笑起来,“我们两个也才交往不久,谈什么未来,太遥远了吧?”

她这副样子实在吊儿郎当,越发激怒简妈。

简妈语带讽刺:“没有考虑?你以为你今年几岁?你那帮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哪个不是结婚成家了?你表哥家的小孩都要上小学了!趁着我们现在还能动,你要是抓紧,我们还能帮你搭把手,再这么蹉跎下去,你以后怎么办?”

“你以为我们还能照顾你多久?”

简安一人独居好几年,在简妈眼中,她好像还是四体不勤的小孩子,还需要父母的照顾。简安闭上眼,强压着怒火,冷冷道:“姆妈如果你是说结婚,我不想结婚,也没想过要孩子。”

简妈气道:“你就是仗着你还年轻才说这种话!不结婚?不要小孩?等我们以后走了,你一个人到老,谁来照顾你?!到时候,你哭都没处哭去!”

简安冷笑道:“哦,有了孩子,老年就能过得好么?”

简妈反问:“不然呢?”

简安哼笑一声,“像爷爷那样么?”

方才简爸一直在旁听着简妈和简安的对话,听到简安搬出爷爷,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而质问:“你爷爷怎么了?”

简爸发起火来,指责简安:“你还好意思提你爷爷?你这么惦记你爷爷,他走的那天,怎么没看你哭一声?你知道亲戚们怎么说你吗?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简安只是冷笑。

这其中,说到底还是一本算不明理不清的糊涂账。

简安奶奶比爷爷走得早,奶奶走了以后,爷爷本打算独自生活在他们两个人的房子里。怎奈他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如何养老便成了个大问题。当初,简爸几个兄弟姐妹汇聚一堂,商量简安爷爷的养老问题,简安爷爷执意不肯上养老院去,觉得那里设施陈旧,而且那是只有没亲眷没后代,或者被孩子遗弃的老人才去的地方,因而坚持要同他的孩子们一起住。挑来挑去,简安爷爷道养儿防老,长子为先,此等重责大任,便落到了简安大伯家的头上。

叁代同堂居住,老人的习惯同孩子们的习惯不同,平日里免不了摩擦。回回简安跟着父母上大伯家做客去,都能听着大伯母拉着简妈,明里暗里抱怨老爷子脾气不好,挑叁拣四,还有老人与他们不同的生活习惯,如何打扰了他们,连简安的大堂哥也揣着一肚子怨气,说是爷爷管得太多,直到他结婚,搬出去居住,才好了些。大伯的埋怨倒是少些,他得上班,挣钱养家,下了班跑到别人家搓麻将去,照顾老人小孩大部分责任落在大伯母头上,他也当是应该的——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女人嘛,自然就应该把家里的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

大伯家有怨气,简安爷爷有时候去别家居住,别家也一样有。他们希望他活着,安静地活着,能够为他们提供些什么,又能乖乖地待在一个地方,不要动,不要说话,不要给他们增添麻烦,不要打扰他们,这才是一个老人应该有的样子——他们也是这样期待孩子的。

但孩子和老人还是有些许不同的。老人老去,生命走向终结,孩子的出生却代表着希望。孩子是一道保险,最基本的保险。一个孩子自一出生,也许就成了一个家庭的救世主。ta代表着无限美好的未来。一个父母抚养了孩子,长大的孩子反过来,也会成为年迈父母的依靠,保证他们安享晚年,至少保证他们能够活着。

活着,好像是他们对人生最低,也是最高要求。只要能够活着,有一处去处,那么一切的痛苦、委屈,甚至是怨气,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至于,为人的尊严,快乐等等其他可能更为复杂的精神追求,那不重要,别追求,追求了,就是你自寻烦恼。

大伯母受了不少气,简妈了解老爷子的脾气,陪着一起数落老爷子的不好。不过抱怨归抱怨,要是谁家提出来要接老爷子过去一道居住,只暂住几天还好说,要是长留,大伯一家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个肯的。

要是老爷子去了别人家,他们怎么担一个“孝子贤孙”的名头?因此谁要是提出来,大伯和大伯母总免不了背后犯了疑心病,怀疑提出来的那个人怕不是有什么企图。

简爸不是没有提过,要是大伯家照顾老人太辛苦,他也可以帮哥哥分担一二。但不说大伯,就连二伯听说,也赶紧传了几句话过来,说没有长兄,还有他这个二哥,总不至于要简爸一个排行最小的承担这些责任——虽然简妈总嫌弃简爸没心眼,但简爸哪儿能没察觉大伯二伯的心思?脾气一上来,这些他自认是贴心的话便再也不提。

于是简安爷爷长久以来,多数时间还是居住在简安大伯家里。一家人纵有再多怨气委屈,也不肯明着发泄出来,只肯藏在肚子里。于是这一家子明面上还是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怨气横生。在这个家庭里,人人都困在了一张网里。

可是,谁是织网的蜘蛛呢?可能人人都是蜘蛛,吐着粘丝,编出一张密密的网,于是人人都粘在那张网上了,也成为了捕猎的猎物,互相啃食着猎物的五脏六腑,但他们还是留下了猎物的壳,想尽办法,延续着猎物的寿命,他们得让猎物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因为,他们还得继续吃呀。

简安爷爷年过九十,高寿,走的时候也算喜丧,在大伯家停灵叁天。那叁天里,大伯家一有时间,便在老爷子灵前大声哭泣,大伯一个中年壮汉,哭得死去活来,大伯母也哭晕了几次。一众孝子贤孙也挤在一起,个个扯开嗓子,像是参加什么哭丧比赛似的,声量一个比一个大,吵得简安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凭那声量把死人吵醒过来。

在爷爷的灵前,简安不是哭不出来。只是,她望着满堂缟素,望着念经舞剑的道士,望着升往空中的佛香,望着躺在棺椁里僵冷的尸体,望着一众嚎啕大哭的孝子贤孙。人死如灯灭,一切恩怨尽数烟消云散,他们终于暂时选择忘却简安爷爷的那些不好,开始真切怀念起死人的好来了。简安没有哭,只是冷冷凝视着爷爷的遗体。她没有哭,简爸简妈催着她,要她赶紧哭,亲戚们议论纷纷,闲话多了起来,简爸急起来,还按着她的头,要她哭出来,她还是没有哭。

简安不是无法哭泣,她只是觉得……

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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