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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住着野兽

 

“不行不行,这条绝对不行!”

那条裙子关联着的,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裙子是简安为了参加公司年会买的。那次年会有着装要求,要他们都穿礼服出场。那天简安在购物网站上胡乱逛着,想找一条又便宜又能看的礼裙,正好在万花丛中看到了这条裙子。那是一条一字肩连衣裙,颜色是不怎么挑人的浅色灰白,在肩膀的周围绣着轻薄的蓝纱,腰下也蒙着一层,白色的枝丫顺着裙摆轻纱而下,枝头缀着朵朵白花。裙身往下,灰白渐变成典雅的蓝色,犹如静美神秘的夜空。

简安一看到那条裙子,油然起了一种冲动。

想要穿上那条裙子,好好地打扮一番。去往公司的年会里,想要看看有没有男人注意到她,会眼前一亮,说一句赞美的话。

“简安,你好漂亮。”她想听见这样的话。

简安不是圣人,虚荣心不比别人少。她也会有这样的冲动,想要打扮得美美的,然后行走在人群间,看到男人对她投来惊艳的目光,收获他们对她的称赞。

甚至……

还想托着腮,和她看上的男人眉来眼去,轻浮地说着暧昧的调情语言,在下流又隐晦的你来我往中,携上他的手,两人热切地拥抱、亲吻彼此,最后……

激烈地做爱。

这样放荡轻佻的性格不是父母乐意见到,也不是父母教养而成,但那真实存在于简安的性格里,是组成简安的一部分。

那时候简安还没和宋远洋分手,但就算想起宋远洋,带给她的也不是道德上的约束。那个名字连同他的身份,更像是助兴剂,会放大感官上的刺激。

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在和白煜交往的时候。

偷情不是光明正大的,一切自然都是偷偷的。它是在暧昧的气氛里,在正牌男友的浑然不觉中。

不过那次性经历不太愉快,有性快感,有性高潮,就是不太愉快。

偷情有偷情的快乐,道德在其中像是一项附加值,做违背道德的事,反而使人觉得刺激,并从中获得快乐。

网页上展示着那条裙子,笔记本屏幕上映照着简安的脸,若隐若现。

那是她的脸,却也是一张“野兽”的脸。

那是一只,站在人类文明背面的野兽。它隐藏在深处,与简安直视,兴奋地低语,用勾引的口气,诱惑着她走出挑战道德的那一步。

不过,简安最终没有跨出那一步,要归功于苏珊。

倒不是苏珊提醒简安还有男朋友,想在年会上勾引男同事是多么不道德的一件事。在道德方面,这两个女人是盆地碰盆地,谁也不比谁高一点。

苏珊只是用更现实的话,就泼灭了简安那点子蠢蠢欲动的欲望。

“你要是在这群人里找个男人上床,”说话时,苏珊手持酒杯,看出简安的打算,她懒洋洋地说,“你就不怕以后上班看到他们的脸么?”

“看到他们的脸怎么了?”

“看到他们的脸就想到他们是几厘米啊。”

“……”

简安不得不赞同苏珊的话,想了想确实挺尴尬,只好放弃。

那晚她是没再找什么男人,只是站在苏珊的身边,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都被外貌靓丽的苏珊吸引。那些男人会自发围在苏珊身边,恭维她,殷勤地讨好她,苏珊也是有经验的,欣然收下男人的赞美。虽然有男朋友,她却还能够游刃有余地和男人调情,在享受完他们的赞美之后,淡笑着将那些男人的爱慕之心碾成渣渣。

虚荣心简安不会比别人少,嫉妒心亦然。她就那么站在一边,看着苏珊享受着男人的爱慕。

她是那么希望能够听到一句“简安,你好漂亮”,可那难度难于上青天。但是苏珊轻而易于就能收获一大堆赞美,简安被苏珊气死之余,却也只能站在一边,任由嫉妒心像是生活在水沟里的臭虫自由生长。

不过,再如何的渴望,简安的行动力也只到买一条好看漂亮的裙子,画个淡妆为止。那点渴望在简安的懒劲面前轰然倒塌,她没有什么持之以恒的毅力,也没有奋发想要改造自己,让自己焕然一新的觉悟。她只是兴起时买了一条看的顺眼的裙子,也没因此得到什么她想要的结果,于是那条裙子便被藏进衣柜里,再没什么重见天日的机会。

简安没想到这条裙子会再次被简妈翻出来,连连摇头,拒绝之意非常坚定。

简妈是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她以劝诱的口气说:“安安,难道你不想打扮得漂亮点,然后出现在他……在他们的面前?”

“难道你不想为自己争一口气?”简妈说着,抬起手,摆了一个姿势。

简妈今天也是隆重打扮了的,穿的是一件浅蓝色旗袍礼服。旗袍是手工定制,花鸟刺绣在旗袍上面栩栩如生。她已经不再年轻,挽起的发髻里零星闪动着白发,因为生育,因为埋头照顾家里,腰身也比年轻时候宽了不少,不复细软,但旗袍是量身定制,收腰的设计隐去了简妈的身形,使得她的腰看起来没那么粗。她一手叉腰,一手搁在下巴下面,轻轻扬起,动作间,无端叫人觉得美丽。

简妈在年轻时候时美的。即使到了今天,她已垂垂老去,鬓染白霜,眼角皱纹显示她已不再年轻,但就算是现在,她做起滑稽的姿势来,却依然能让人在这瞬间为她的美丽惊叹。

那像是岁月悄悄躲在她的身上,特地等候着在什么时候,告诉旁人,是美丽留恋着她,迟迟不肯离去。

简安双手抱着胸,看着她的母亲,眼中是善意,欣赏着母亲迟暮的美丽,亦有些羡慕。简妈身上还有一种活力,一种轻易不肯向生活妥协认输的活力,是她所没有的。

她忍着笑,问道:“争什么气?”

这问题中有一种茫然,和她在顾遇十八岁那天的茫然差不多。

“他带未婚妻见家长,要我打扮得好看做撒?”

简妈干脆不再和简安打哑谜,斩钉截铁地说:“让他后悔。”

“哈?”

“你得出现在他们面前,把那个女人比下去,”简妈咬牙切齿地说,她说起“那个女人”,好像顾遇的未婚妻像是她的什么敌人,“你得让他看到,你离了他,过得比以前还好要。”

“噗——!”

原来她妈是这么想的嘛?!

简安开始隐约摸索到简妈的心思,然后哭笑不得。

她轻哂,真是无用的好胜心。

“姆妈,”简安有些头疼,“我和顾遇的关系,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简妈狐疑,“那你昨天不是为他哭过了?”

所以她在她妈心里是被顾遇抛弃的,只能躲在自己家里哭泣的女人,是吧?

简安微微笑起来,“我不是为他哭的。”

要真说起来,那梦,那段回忆多少和他有些关系。

一起长大就是这点不好,人生的回忆仿佛随时都会和他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小时候的一个片段。要简安说,她只会觉得顾遇这个人更加讨厌——怎么哪儿哪儿都有这个人?

讨厌死了。

“姆妈,”简安强调,“我和他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简妈不肯信,“你和他没感情,那你为什么和他……”

简妈没有说出口,简安知道简妈接下来的词汇是上床。

没有特殊的关系,没有特别的感情,为什么和他上床?

房间里没有开灯,凭着早晨的阳光足够看清每一处地方。简安清洗过的衣服晾在小阳台,上午的太阳穿过其中,被切成斑驳的白色光影,笼罩在简妈的身上。高大的衣柜立在墙壁前,替简安挡去了能照到的所有日光。她站在阴影里。

她抬起了眼。

她该不该说呢,该不该告诉她的母亲,她的心里住着一只野兽。

那是很平静的一眼。

简妈触目惊心,那种没来由的感觉再一次掠过心头。

那仿佛不是她的女儿,她怀疑女儿被什么夺了魂似的。

简安的眼珠是棕色的,可是现在她站在阴影里,眼睛如阴影一般,漆黑,幽深。

那双眼睛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像是一片望不见边缘的泥沼,像是一处望不见底的深渊。

那泥沼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呢?那像是过去五十多年来循规蹈矩,不曾行踏差错的她不曾触及,也不敢触及的地方。

那处泥沼地……仿佛人要是踏了进去,便会深深陷入其中,而后往更深的地方坠去,再也没有见到阳光的机会。

她站在阳光中,打了个寒噤。

简妈的手抓着衣架,吸了口气,把裙子推到简安胸前,催促她,要她赶紧去换衣服。

她躲开了,没有踏进那片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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