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7）
小孩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是不同的，他们所说的语言也是不同的。
当简安说，那是“我的”娃娃，那是在说，那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是她每天都会道一声早安、晚安的好朋友；她会在上课的时候想着给那个娃娃穿什么样的衣服，买什么样的饰品送给她；她会在夜晚抱着那个娃娃，和她诉说高兴的事，难过的事，就连和顾遇吵架的郁闷难受，她都会说给那个娃娃听，顾遇是简安很要好的朋友，但那个娃娃听到的秘密要比顾遇所知道的多。在她拥有她的每个夜晚，也是那个娃娃陪伴她入睡。
当她说，那是她的娃娃，她是在说——那是我的朋友。
但对简爸简妈来说，娃娃，只是娃娃。
“简安！简安！”顾遇在大人组成的围墙外面焦急地喊道。他想跑进去拉住简安，想告诉她，不要和大人对着干，大人们要的很简单，不过就是要孩子懂事听话。这就是他学会的生存法则，属于孩子的生存法则，大人们所要求的很简单，都不难办到。
只要她低头认个错，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了，她也不必遭受皮肉之苦。
但他进不去，只能望着高高的大人们。
“怎么又变成这样……”简妈在旁无奈地说。
简爸转头呵斥：“你看看，平常她要什么就给什么，都把她惯坏了！”
简妈叹着气，只恨简安不够懂事，摇了摇头。
简安跌落在冰凉的瓷砖上，右侧的脸已经红肿，她捂着脸，望着她的父亲，那两条眼熟的浓眉透着一股无上的威严。
她眼圈泛红，瞪着那个高大的男人。
简爸看到简安的眼神，那眼神里在诉说她的不服气，简直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再度扬起手掌。
“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老子再给你一巴掌！”
她没有动。右脸传来一阵阵的疼痛，那疼痛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在她的世界里撕出一条裂缝。
耳边响着什么声音，嗡嗡的，听上去有什么东西碎了。
“好了好了，”小姨夫在一旁打圆场，“这本就是我们婧婧的不对……”
简爸回头说：“婧婧有什么错？小孩子嘛，喜欢一个娃娃多正常。安安是姐姐，婧婧是妹妹，妹妹喜欢娃娃，多大点事，做姐姐的就该大方。再说安安都上学了，也算一个小大人，还玩什么娃娃！”
简爸不理简安，弯下腰，温柔地安慰着简安的表妹，“婧婧，喜欢那个娃娃是不是？那就带回去吧。”
小姨夫和小姨互望一眼，也急了。
“这怎么好意思？婧婧，快把那个娃娃还回去。”小姨催道。
表妹看看眼睛通红的简安，神情惧怕，犹豫着伸出手，把娃娃举在空中，“这是姐姐的东西。”
小姨和小姨夫欣慰地笑了。简爸和颜悦色地说：“没事，这是姨父买的，算姨父的，你要是喜欢就……”
简爸话还没说完，一股劲风从他身边猛一阵吹过。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简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从表妹手中抢过那个娃娃。
简妈脸色一变，喊道：“简安……！”
已经来不及了。
简安扬起那个娃娃，朝着地砖狠狠一扔——
那娃娃是塑料做的，被简安一摔，娃娃的头往旁边一扭，娃娃的头从脖子上脱落，骨碌碌滚到简妈的脚边。
简妈也是难以置信，没有想到女儿会做这样的事。
她高高抬头，目光往大人那边扫，竟有一种像是她做了什么大事的骄傲。
在场的大人看到她的眼神，皆是一震。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
简安脸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那双遗传自简爸的粗眉里盘患着一股戾气，尤其她的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是暴戾，是怨恨。
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呢？
“妈的……”简爸咒骂着，顾不得外人还在场，准备将简安抓过来，好好地教训一顿。
“我讨厌你！”简安尖声嚷道，“我讨厌你们！”
“还敢顶嘴！”简爸吼道。
可简安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她双眼猩红，头往简爸腹部一顶。那力道可不小，简爸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简妈见状，想去捉简安，简安也是飞快甩开简妈的手。她一头冲出去，还冲撞到两个大人。所有人都当她疯了，她也不管，只一门心思往外跑。
她很快冲到家门口，往家里客厅看去，简爸简妈已经反应过来，嚷嚷着要把她抓过去好好教训一顿。
她长吸一口气，丢下一句话：“我恨你们！！”
那恨意是真实的。
当她说“讨厌你们”，当她说“恨你们”，那些字眼在大人眼里都当不得真，他们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戏言，过后就会被孩子们遗忘，但当她说出那些字眼，她的讨厌和恨意都是真实的。
只是小孩的语言和大人们的语言不同，大人们没有学习小孩的语言，他们没有当真。
简安不等简爸简妈来捉，大力甩上门，身后传来一声简安，那是和大人不一样，带着稚气的声音，但她没有理睬。她一头冲进了电梯，盯着大门的动静，飞快按着电梯里的关门键。当电梯门合上，她独自待在电梯里，简安松了口气。
她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离家出走。
“叔叔阿姨……”顾遇从地上起来，揉了揉屁股。刚才简安不管不顾地往外冲，连他也被撞倒了，可是简安来不及顾上他。
他满心是担忧，想向简爸简妈求助，但简爸简妈也在气头上，便说：“别管她！”
简爸还冷笑着说：“我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此时表妹也缓过神来，年幼的孩子没见过那样可怖的画面，想到方才浑身是戾气的简安，她嗷呜一声，大哭起来。
简安跑了出去，简爸简妈没心思理她的无理取闹，和小姨小姨夫一起急忙去哄哭泣的孩子。顾遇看他们一门心思放在表妹身上，于是转过身，跑到简家的门口，悄悄打开了门。
“简安……”
“简安……”
身后是顾遇的声音，简安没有回头，眼角不断地流下眼泪，她一边擦，一边嘟哝着什么“再也不回来”的话。
“简安……”
“简安……”
身后的声音不断唤着她的名字。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叉着腰，一脸凶悍：“你干嘛呀？！”说着，还抽了抽鼻子。
“简安，回去吧。”他劝道。
“我不回去！”她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的计划，“我要离家出走！我再也不回去了！让爸爸妈妈后悔去吧！”
电视上都是那么演的，报纸中的故事也是那么说的，被父母伤透心的孩子决心离家出走，几天几夜的没回家，父母们为了找孩子心力憔悴，最后一起忏悔过去对孩子有多么不好。
顾遇叹口气，说：“简安，你要去哪里？”
她想都没想，“我去奶奶家啊！爷爷奶奶肯定会帮我骂爸爸妈妈，还会给我做好多好吃的！”
他望着她，带着一种艳羡，也带着一种一般小孩所没有的冷静。
“然后呢？”
“然后？”
他问出一个她从没想过的问题，她愣在那里。
“然后，你的爷爷奶奶还是会把你送回来的。”他叹息着，道出了残酷的现实。
他伸出手去，想拉住她的手。“啪”的一声，简安打开了他的手。她瞪着他，眼睛红红的，眼泪不断从那里落下。顾遇希望她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好似他从她那里夺走了什么，明明……
他并不是想伤害她。
“顾遇……”她的嗓音在颤抖，“我讨厌你……”
“我真的很讨厌你……”
那些恨意溶化在她的泪水里。
她低下头，手背擦拭着掉落的眼泪，喊着嚷着讨厌他之类的话。
他的眼中流露不忍，嫩小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她没有躲开。顾遇长叹一声，轻轻抱住她的肩膀，拍打她的后背，像是从前他哭泣时母亲安慰他那样。
他和她站在马路边，他抱着她，给她安慰。他越过她的头顶，阴郁地望着宽阔的马路，繁忙的行人，和繁忙的车流。
他轻声说：“简安，我们回去吧。”
她一动不肯动，还在那边哭，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顾遇，”他听见她抽噎着说，“你……你去和叔叔说，你想学钢琴，好不好？”
“你为你自己争取一下，好不好？”
拍打她后背的手停下了，停了许久，停到他自己都觉得那手变得僵硬。
“简安，”她只听见那句，“我们回去吧。”
“你去啊……！”她带着哭腔，抓着他的衣襟，努力推着他，“你去啊……！！”
他后退一步，但没有再动，眼底是无尽的悲伤，与清醒。
“简安……”
“顾遇……”她痛苦地哭泣着，双手抵在额头，鼻翼微颤。
她一直在哭。他想安慰她，想叫她不要再哭，但她一直在哭。她在哭，好像是在为自己哭，又好像不止是为自己哭……
学不了的钢琴，护不住的娃娃，看上去两桩不相干的事，但它们本质上是相通的。
他们得不到，也保护不了。
他们没有“力量”。
那就是他们的命运，属于孩子的命运，那命运不是被他们握在手心，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她一直在哭，他一直等待着，也没有再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只是静静等待着。
哭声渐渐变小了，简安哭够了，擦了擦眼泪，还擦了擦鼻子，那眼睛还是通红的。
如顾遇所说，不管她丢下自以为多么狠绝的话，哪怕她逃去了爷爷奶奶家，最后的结果，也还是会被送回自己的家。
她望了望周围，看，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可原来她走的路，不过是走出自己家的小区，走到了小区门前的马路，来到另一条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