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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流年

 

沈剑心觉得奇怪:“你去榻上干嘛?”

“沈剑心,你是不是一直对我有什么误解?”叶英压着嗓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将他的手臂拂开,自己稳稳当当下了床,顺便留下一句:“叶英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正常男人罢了。”

沈剑心坐在床上愣了半天才明白叶英在说什么,随即脸滚烫的要死。

大早上的……确实容易……

他们昨夜睡得太早,这会儿醒来时辰还早,外头天都没亮,叶英倚在榻上静静地养神,沈剑心想了又想,还是磨磨蹭蹭过去悄悄蹲在叶英面前。

还未等沈剑心想好话说出来,叶英先道:“想明白了?”

什么想明白了?沈剑心有听没懂,但叶英说的总不会错,他下意识点头。点完了才想起来叶英看不见,又赶紧说:“好像想明白了。”

“那就是没想明白。”叶英说,“自己回床上去躺着,罚你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叶英这样的人就是难糊弄啊,沈剑心只敢在心里偷偷感慨,嘴上说的却是:“不用我想得太明白,你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反驳的。”

“哦?”叶英轻轻一笑,“当真?”

“当真啊。”沈剑心用力点头,“叶英,我是为了你才来藏剑山庄的,自然一切都听你……”

他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叶英一把捞了起来。沈剑心现在没有武功,不似之前那般能自控,于是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叶英身上。胸前薄薄的一层衣料根本抵挡不住来自心上人身上的炙热,沈剑心觉得这样子太暧昧,刚想从叶英身上下来,便被叶英按住后脑勺,一个轻柔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上。

沈剑心大脑轰地一声,彻底想不出来任何事情,只能被动地让叶英拉进怀中、揉在身上,予取予夺。他不反抗,叶英也不强迫,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后,叶英放开了这糊涂的小道长,笑着说:“这次明白了没?”

沈剑心趴在叶英身上,听他的心跳但答不出来任何话。

他还在想刚才那个吻。原来叶英不正经起来是这个样子,原来叶英还能这么不正经,原来不正经这种事还会发生在叶英身上。

颠三倒四的思维塞满了沈剑心的脑子,让他腾不出哪怕一点空位去应对叶英的问话。叶英当然知道这两世对感情都单纯得很的小道长大约是又一次对情爱之事迷惑了,只能淡淡叹口气,开他的玩笑:“作为人和剑纯谈感情,确实还不如做他怀中抱着的那把剑。”

他不说剑还好,一说怀里的剑,沈剑心不能自控地又想起那个旖旎的梦,自己做了叶英怀里抱着的剑,看他脖颈侧那颗隐秘的小痣……

沈剑心:……

他发现自己又起反应了,而且很明显,叶英也发现了,因为他听见了叶英的笑声。

真丢脸啊!

沈剑心赶紧就要从叶英身上下来,被叶英轻轻拉住手腕。

“你还是不愿意么?”叶英说。

什么不愿意,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他与叶英早在世人眼光中已成了夫妻日久,而哪有恩爱夫妻没有夫妻之实的?从前是自己素来糊涂,不曾体会到这点,此时知道了此事,又怎么想不到?

沈剑心哪里经历过这些,尴尬得手脚都没处放,可又不敢否认自己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倒也不是不愿意。”

叶英:“是怕?”

沈剑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他连两个男人怎么做都不知道,怕都无从怕起,然而又不能不回答,只能说:“有点吧。”

“和我一起,有什么好怕的。”叶英从榻上起来,拉着他让他往自己这边靠了靠,凭着直觉摸到了小道长的侧脸,摩挲着他的耳根,等待他的回答:“愿意试试么?”

说是让他自己想,可沈剑心哪里还有退路。

叶英早把事情做绝了,笃定自己不会拒绝,让自己事实上成为了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妻子,才来问自己愿不愿意与他有夫妻之实。

事已至此,这道题于沈剑心来说根本没有第二个选项,他心悦叶英,也拒绝不了叶英的所有邀请。

因此沈剑心没有让叶英等太久,只是在短短的停顿后便主动拥抱了叶英。

叶英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牵着沈剑心的手,让他带着自己向床铺靠去。不知是谁在情难自抑地低喘,也不知是谁迷糊抑或着蓄意扔了一地本就半遮不遮的衣物,总之待沈剑心被叶英扔回床上之时,他已经无法自控,一手勾着叶英的脖子,一手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在不停地低喘。

叶英听到他的喘息,明白是这具由愿无违勉强凑起来的身体的确不如之前的天道之剑那般天生灵根,即使再有多年习武练出的底子,沈剑心也是大不如前了。要是待灵果到了让他服下后定然会好,可现在他俩谁也等不下去。

有些事到底还得急一急的。叶英从他平坦的小腹一路摸到胸膛,惹得沈剑心战栗不停的同时准确无误抓住他放在心口的手,将手腕按在头上一侧,不许他安抚那颗情动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只许他跟着自己的节奏走。

可沈剑心两辈子都是个守着剑过日子的剑纯,叶英的节奏太快,他哪里承受得了,还没等正题开始便在叶英的掌握下污了他的被褥,整个人软得不行,只能捂着眼睛掩耳盗铃般弱弱出声:“我……”

“嘘。”叶英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别说话,听我的。”

沈剑心想,那便听叶英的吧。

叶英总是没错的,不是吗?

但真当叶英掠夺了他时,沈剑心又觉得这事错得离谱。

太让人羞耻了,做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疼,又怎么可以这么……舒服?

叶英散落的白发落在沈剑心的脸上,痒痒的。可沈剑心顾不上将它们拂开,全身心沉浸在叶英的动作中,随着他的起伏而哭叫、抑或喘息。

他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和叶英身心相融。两世的守望、两世的羁绊,那个沉默的剑客到底还是说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爱,而被他仰望和小心翼翼守护的人亦坚定地牵住了他的手,从不曾辜负他的每一份心意。

那颗珍贵的灵果送来之时,沈剑心正要收拾东西回一趟华山。

他不要叶英跟着回去,只道自己得再去一趟九老洞,那是纯阳禁地,就算是叶英也不能随便进去。他几个月后就回,不用担心。

李倓没有亲自送灵果来,也没有再写上一封让叶英听了心烦的信。那位聪慧的建宁王大约是知道这次没什么乐子可以看,也不再多纠缠,只让人送来灵果后,又说上一句“如你所愿”。

真“如你所愿”么?

天泽楼前,剑思将玉匣打开,取出灵果放在叶英手上,将盒子交给罗浮仙妥帖收好。

叶英拿着灵果掂量。这是一颗轻飘飘的果核,圆润光滑如明珠,被串在一根绳子上,方便做饰品的时候戴在手腕上。它太小了,握在手中没什么分量,似乎轻轻一捏就要碎成齑粉,再随风散去。

沈剑心收拾完包裹出来,看见剑思与罗浮仙和往常一样站在叶英身边,以为他们是在闲聊,笑着说:“叶英,我走啦,去去就回。”

“别急。”叶英说,“你等等。”

现在的沈剑心没有武功,但他拒绝了叶英安排的车队和侍卫,说没有武功也走江湖的人多了去了,只肯从剑冢挑走一把顺手的剑用作防身,取名为“七斗映辉”。

此时沈剑心便是背着这把剑,听见叶英让他等等,他也顿住了脚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喝杯茶再走。”叶英碰了一下罗浮仙,以一个完全察觉不出来的动作将灵果塞给她,“浮仙,沏茶。”

罗浮仙心里明镜似的,提起裙裾进室内端了杯茶水,将灵果放在里面。那灵果的确是有灵性一样,遇水便化,看不出来,只余悠长的奇香。

她将这杯茶端给了沈剑心,沈剑心也闻到了那奇特的香气,笑着对叶英说:“新制的茶叶?好,我尝尝再走。只是我是个粗人,尝不出来什么味道,叶英你可不要笑我啊。”

他将这杯茶一饮而尽,确实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全身都舒服,将茶杯还给罗浮仙,又和叶英再次告别后,便高高兴兴踏上了回华山的旅途。

剑思蹭回自家大庄主身边,小心端详着他的脸色:“大庄主,就让沈道长这么走了?”

“他会回来的,由他去吧。”叶英轻轻一笑。

“沈剑心……已有归处,不是四海为家的浪客了。”

“我在这儿,他能去哪儿呢?”

——流年·完——

沈剑心并非从来都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样子,至少在叶英最初认识他之时,这人还是个没心没肺、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他们到底是如何做了好友、又如何感情日笃,早已谁都说不清,似乎他们的靠近与被吸引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待到两人发觉对方于自己而言已有大不同的意味之时,沈剑心已不再是那个敢半夜翻叶英墙头来找他的愣头青了。

都说做个好剑纯得是断情绝爱的。

沈剑心摸摸怀里的黛雪剑,苦笑着想,断情绝爱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悄悄离叶英远一点、再远一点,让那份不为人知的相思淡下去吧。

可感情之事又怎么说淡就淡得了呢,待沈剑心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前往藏剑山庄的船上了。

这船是藏剑山庄来往扬州的私船,给他摇船的人是藏剑山庄的家仆,他们都认得这位自家大庄主的挚友,在扬州码头见着徘徊的沈剑心,赶紧熟络地招呼他上来,又笑着问:“沈道长,来看大庄主啦?”

“嗯。”沈剑心也没想到自己碰上藏剑山庄的船,更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热情拉着他走,不太自在地压低斗笠,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更薄弱一些,“刚从南海回来,要北上一段时间,刚好到扬州,便顺路过来拜访下你们大庄主。”

“哟,南海,沈道长真厉害!”船工朝他竖起大拇指:“那地方可没人敢独身乱闯,多得是精怪传说。不知沈道长在南海有没有什么奇遇,可以与我们说道说道,也让大家伙去茶馆替您说两段书?”

沈剑心勉强笑了下,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冷淡:“我出海只是受人雇佣、为商队护航了几个月而已,走得也不远,从海路南下到了汉时交趾郡一带做完生意便折返,没有遇到什么大风大浪,无甚可说。”

他都这么说了,那些船工也不好再问,随便再扯了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沈剑心能答的就答,答不上便糊弄过去。一行人如此这般聊着闲话,很快就将沈剑心送到了藏剑山庄正门外。

沈剑心站在山庄外,还想着自己进不进去、这次又该怎么跟叶英说话,叶凡便来了。

“沈剑心?”叶凡老远便看着柳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过来:“怎么在这儿站着,快随我进来。”

“刚到呢,还在想先找谁聊聊。”既然叶凡来了,沈剑心当然不能再干站下去,随着他往山庄里走。

叶凡听了这话,笑:“还能先找谁?你若不先去找大哥,他哪怕嘴上不说,也定然会不高兴的。”

沈剑心尴尬地一声轻咳,没接话。

果然,叶凡带着他就是往天泽楼走的,都这个份上了,沈剑心也不能说自己不去,便随着他来看叶英。

这会儿临近晌午,山庄内外都热闹得很,天泽楼一方却还是惯常的清净。沈剑心与叶凡走到叶英院内,瞧见他那心心念念的人这会儿照旧站在门前,正与旁边的罗浮仙低声说着什么话。

罗浮仙见着他二人,惊喜地朝叶英道:“大庄主,沈道长来看您了!”

“嗯。”叶英略偏过头,声音亦有笑意:“方才听见了。”

“大哥,人给你带到,小弟就不多留,先回去照顾妻儿了。”叶凡本就是出来去集市给孩子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玩具的,此时手里还拿着个虎头拨浪鼓,将沈剑心送到天泽楼便该折返。

叶英点点头,顺便嘱咐罗浮仙:“浮仙,将今日刚做好的各式糕点装一份,给弟妹也尝尝。”

罗浮仙做的糕点在藏剑山庄都是有名气的好吃,既然叶英开口要送他们,叶凡自然也多留了一会,于是在这功夫,便看见沈剑心磨磨蹭蹭地走到离叶英五六步外的地方,小声说:“叶英,我来了。”

此时叶英目盲已有几个年头,可沈剑心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叶英是目盲又不是心盲,他总觉得自己站在叶英面前时被他看得透彻,那点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也被他看得一干二净,无处搁置。

“你难得来一次。”他不过来,叶英也不动,两人隔着老远聊天,“准备留几天。”

“我……”看着叶英那闭着眼睛、认真聆听他说话的模样,沈剑心到底把那句“我今天就走”给咽了回去,说:“我反正是个闲人,留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什么。”

叶凡看着他俩这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两人的感情,山庄上下但凡不把眼睛当出气孔的人都早看了出来,偏偏这两人却还是端着,他们这些看客比本人还着急,着急着着急着,反而更起了兴致,想看看这两位到底什么时候能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听了沈剑心这话,叶英吩咐身旁的剑思:“去给沈道长备一间客房,糕点茶水、吃穿用度,缺什么都从天泽楼拿。”

沈剑心连忙摆手,要拒绝这隆重的对待,但剑思溜得极快,他也不好追,只能又往叶英身边多蹭了一步。

罗浮仙已经把糕点打包好提出来,叶凡便不再多留看他二人笑话,和叶英再行了个礼便溜溜达达地回去了。

叶凡一走,罗浮仙当然也是有眼力见的,说要去看看厨房今天做什么菜,让多加两道沈道长爱吃的。一时间本来热热闹闹的天泽楼门口只剩他们二人,倒让沈剑心忽然又无话可说。

青年道长的手无意识地绞着下摆,他偷偷瞧了叶英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我刚从南海回来,叶英你去过没?我给你讲讲那边的风物吧!”

叶英不想扫了沈剑心的兴,没告诉他自己早年间其实在南海待了三年,只点头:“愿闻其详。”

沈剑心再朝叶英身边迈了一步,想了想,从南海的经历中理出一根线头,说:“我在南海见过一株半人高的红色珊瑚树,上面缀满珍珠、贝壳等奇珍异宝,甚至有好多颗极为罕见的拇指大的夜明珠镶嵌其上。他们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是在一间暗室里,可就算没有烛火,室内却丝毫不减光明,全被那棵珊瑚树上的明珠照亮了。我当时看到便在想,这价值连城的珊瑚树我大概是连根枝丫都买不起的,或许只能你们藏剑山庄才能财大气粗地买下。”

他这话便带着不少调侃的意味,叶英听出来了,接下这份小玩笑:“我们藏剑山庄买得起,却见不着。这样吧,若有朝一日此物能流到中原,叶某定然将其买下,你来藏剑山庄的时候可以慢慢看。”

“要是你也能看到就好了。”沈剑心紧盯着他闭上的眼睛,心里万般难受,却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欢快些:“不过没关系,叶英你以前什么珍宝没见过?像这种小玩意,我跟你讲过之后,你就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沈剑心将在南海的见闻娓娓道来,叶英亦听得专注,偶尔回上一句,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说了两刻钟,待罗浮仙过来说菜都备好了才罢。

这是沈剑心在藏剑山庄留得最久的一次,也是他将自己出行的经历说得最清楚的一次。往后多年,叶英每每想起这段时光,再想起听到的江湖传闻,方才明白他为什么这次如此多话。

沈剑心出南海和回中原的事情都少有人知,直到沈剑心死后,叶英竭尽全力调查他的生平,从这次扑朔迷离的南海之行往下挖掘,才隐隐约约拿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

这是一个只在交趾那边流传的故事,道是交趾有渔民被大浪卷走,几个月后回来说自己不小心到了鲛人部落,那些鲛人救了他,在下一次潮水从鲛人部落路过时送他出来。渔民在鲛人部落生活这些日子里听到一个故事,说是部落前些年刻意闯入过一个武功高强的外人,他应该是个中原人,但不知名姓、也不知师门。此人完成了鲛人一族所有的考验,九死一生来到族长面前,按理来说可以要求获得鲛人所藏的任何宝藏,但是那人什么都没要,只是问鲛人的族长,听闻鲛人一族尽藏四海奇珍,是否有什么秘药医治失明之人的眼睛?族长将其带入密室,问询过程不为外人所见,只知族长最后向他答道,鲛人虽有众多奇药,然你所说此人此疾乃命数天定,三山四海无药可医。那人闻言失望离去,宝藏分毫未取。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这应该是沈剑心最后一次为他找医治眼睛的方法,也是他能知道的最后一种有希望的途径。从此沈剑心再也不提此事,大约是那位鲛人族长在为世人所知的命数天定之外又向他透露了别的话,让沈剑心确定叶英的眼睛的确再也看不见了。

其实早应该想到沈剑心去南海没那么简单。

叶英听着身边罗浮仙轻言慢语的汇报,心想,如果真有沈剑心所说的那样的珊瑚树现于黑市,他买不起总有人买得起,如果在场行商大家都买不了,最起码这棵树的消息会在中原传播出去。可是这么多年来关于这样的珊瑚树江湖上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么只能说明他见到这棵树的地方不简单,很有可能珊瑚树在鲛人部落,那是属于鲛人一族的宝藏,因着他完成了鲛人的所有考验方才得见。

但沈剑心把他的过去瞒得太严实,就连叶英目前也不太确定这个听到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南海又到底有没有鲛人部落。叶英不是没有去过南海,他甚至在那里待了三年,并且亲自潜入过南海海底挖掘寒铁,可他没有见过任何鲛人。如果故事是真的,那沈剑心定然是用了常人达不到的法子才去到的,比如……闯入海啸,赌这来自大海深处的浪会带他到鲛人部落居住的珊瑚礁上去。

从海啸中一次找到去鲛人部落的路可谓是天方夜谭,沈剑心不是什么好运气的人,他在听说鲛人部落的传说后或许去过很多次南海碰运气,那些叶英查不到的他向南的行踪都是在这次南海之行前,直到希望彻底覆灭,他方才停止了追逐海浪的脚步。

这位沉默的道长至死都不曾说过一句爱他,可沈剑心又是如此爱他。

后来藏剑山庄倒是的确买到了一尊南海珊瑚树,由叶炜在楚州购得,带回藏剑山庄时也拿到天泽楼问叶英要不要。

剑思小心翼翼地将珊瑚树端到了叶英案上。叶英看不见,但从剑思动作的声音中听出它并不沉,体积也不大,相较于当初沈剑心所言的珊瑚树差得甚远,在剑思介绍的时候也没听到说镶嵌有明珠。

他承诺过沈剑心,藏剑山庄若是见得到,定要买下当初他见到的那棵珊瑚树,放在这里让沈剑心来看,可终究所得皆非,那人也不在了。

叶英默默听了一会儿,最后说:“我看不见,留着它也无甚大用,给三庄主送回去吧。”

但剑思正准备来把珊瑚树端走的时候,可能是运输路上的颠簸碰撞,它本就有一根枝丫摇摇欲坠,再被剑思轻轻一碰,便落在了托盘上。

剑思跟在叶英身边几十年,难得犯错一次,已经做好了被叶英责怪的心理准备。可叶英终究什么都没说,凭着刚才听到的方位捡起那一小枝珊瑚,起身离开。

于是这尊珊瑚树还是在精心修补断裂之处后还给了叶炜,而从这一天起叶英的衣饰上也多了几颗珊瑚珠,只是叶大庄主向来衣着繁琐,无人在意这些血红色的珠子陪着他站在天泽楼门前时,又在对着树下那一截枯骨如何倾诉相思。

除了珊瑚树的故事之外,沈剑心留给叶英的、能让他随时带在身上的小东西,大约只有那几枚剑扣罢?

其实那些剑扣还是叶英赠予沈剑心的,最后不过是……物归原主。

沈剑心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也比海阔,不管什么心思装进去都无影无踪,简而言之,这个人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包括他自己。

与之相对的是叶英无论吃穿用度抑或武功剑法都精细又循规蹈矩,他一生都是位克己复礼的君子,陡然生活中出现这么一位人物,起初还觉得新奇无比。相处久了他又知道,沈剑心并非看起来那么大大咧咧,这人心细得很,只是用心的地方不太多,大约是把脑子能用的部分全掰给了剑,因此留不下更多的地方去思考自己。

叶英与沈剑心还是真朋友的时候,他有次留沈剑心吃饭,沈剑心扒在他的墙头傻笑:“我就不留啦!秋姑娘昨日飞鸽传书,说她的复哥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让我帮忙找找,找到了之后李复的钱袋就归我啦!李复这小子总把难题丢给我,这笔钱必须赚他的!叶英你等着,我给你买礼物回来啊!”

“礼物?”叶英抱着剑,仰头看墙头上的沈剑心,不由得笑了两声:“沈大侠,在给我买礼物之前也想想自己吧,身无长物、衣衫不整,怎么名扬天下?”

“诶?”沈剑心一愣,手上失了力道,从墙头跌落到外边花丛里,摔得哎哟一声。叶英又怕他摔个好歹出来,赶紧出去看,好在这人皮实,除了给那身纯阳弟子服摔了不少泥巴之外倒没什么事。

沈剑心拍了拍身上的泥巴,十分不好意思。叶英没笑话他,只说:“摔成这样,你还要走?”

沈剑心小声:“答应秋姑娘明天在扬州城见呢……再晚点,就连我也不保证能追到李复了。”

叶英没再挽留他,向前两步,一翻手掌,掌心是四枚一模一样的、四方形的精致剑扣。

这种剑扣一般用来将剑的背带固定在身上,剑客常常佩戴使用。但沈剑心没有剑扣,因为剑扣这种东西比起实用性来说更多的是装饰意味,他素来不用装饰,说好听一点叫做大道至简,说难听一点那就是兜里没钱。

叶英:“今日天泽楼新到一批饰品,我瞧着这些剑扣精致便留下了,想着可以送你玩玩。”

沈剑心把沾了泥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敢接过叶英手上的四枚剑扣。不得不说叶英眼光的确很好,这些剑扣以铜铸成四方形,又装饰了两尾小鱼,正是阴阳太极、天地方圆之象,简直是为沈剑心这身纯阳弟子服量身打造。

沈剑心爱不释手:“真好看!谢谢你,叶英!”

叶英微笑着看他:“我们之间何须言谢?真想谢我,待你有空,再与我讲故事便是。”

这是叶英送给沈剑心最为暧昧的东西,也是唯一一件如此亲密的礼物。那时候他们真的只是朋友,送礼与收集的人都坦坦荡荡,这种贴身之物交托出去也只会让彼此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知己。待到后来真起了别样的心思时,面对一些无关紧要、又贴身佩戴的小物件倒处处顾虑、送不出手了。

最后这四枚剑扣在一个雨夜回到了叶英手上。

不得不说沈剑心挑的时间很好,叶英在目盲之后早已习惯听声辩位,又有心剑的剑气外放帮助他探知事物,可如果遇到暴雨倾盆的天气,就算是叶英也需要仔细得不能再仔细才能听出些异样。

而此时的沈剑心武功早已经不在叶英之下,做了侠义至尊的他来无影去无踪,于是便在这么一个瓢泼大雨的夜里,沈剑心将他从叶英这里得到的所有东西一一归还,剑,剑扣……

沈剑心离开中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当罗浮仙告诉叶英案上有四枚剑扣时,叶英知道,沈剑心将一去不回。

叶英将剑扣拿在手中把玩。那四枚剑扣中有两枚已被沈剑心用了多年,磨损得极其严重,但能看出他很爱惜,旧归旧,倒是干净得很。另外两枚则还是崭新的,大约是他舍不得替换,一直都妥帖收藏。

这四枚剑扣还是做了叶英的私藏,和沈剑心本就极少的遗物放在一起,成为天泽楼中最难以见光的存在,如同它们两位主人对彼此的心思,从不曾言明,却又永恒镶嵌于遗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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