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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真的,我想起那截被打断的命根子,心里就会产生极度自卑的情绪,这种情绪会转化为愤怒,然后就特别想杀人!可是,在那个永生难忘的除夕夜,我没有杀人,我不会把我的恩人杀了。我只是提着鬼头刀,来到湘江边上的河滩上,在呼啸的风雪中嚎叫着挥刀狂舞。……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雷公湾,离开了善良而又苦难的冯家父女。我要走,是谁也拦不住我的。那天,我在山坡上和冯家父女一起种苞谷,远远地看到了一艘帆船停在了雷公湾渡口上。我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凝视那条船。冯三同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说:“麻子,朱四来了,他说过,开春要载货路过雷公湾的,他来带你走了。你去吧!”秋兰忧伤地望着那条船。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我离开,默默地转过身,往山坡另外一边的树林子里走去。冯三同面无表情:“麻子,快去收拾东西走吧,不要让朱四久等,他还要赶水路呢。”我朝秋兰的背影忘了忘。冯三同又说:“去吧,不要管她了,好赖都是她的命,你们终究有缘无分,走吧——”我承认,我是个无情无意的人,我的良心被狗吃了,冯家父女用他们的恩用他们的情都没有办法留下我。我咬了咬牙,想对冯三同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朝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绝情而去。其实,那时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得稀巴烂。起了锚,船开动了,顺流而下。我站在船尾,朝山坡上张望。冯三同伫立在那里,朝我不停地挥手。我心潮起伏,我心里说,冯老爹,这一生也许无法报答你们了,来世我做你的儿子!突然,我看到秋兰发疯般从那树林子里冲出来,朝湘江边上狂奔而来。她边跑边喊:“哥,你等等我——”朱四站在我身边,说:“麻子,船靠岸停吗?”我摇了摇头。秋兰奔跑着,她的头发在春天的风中飘飞,声音在穿透岁月的迷雾:“哥,等等我呀,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哥——”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片模糊。朱四朝岸上喊叫道:“秋兰妹子,回去吧,麻子是个王八蛋,他的心肠是铁打的,你就忘了他这个王八蛋吧!秋兰妹子,回去吧,别追了哇,他不会带你走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我的眼睛重新清晰起来,船已经过了雷公湾,再也看不到秋兰了,再也听不到她泣血的喊叫了。我本来想搭朱四的货船出去寻找队伍的,可我不知道上官雄他们的队伍到哪里去了。我像只无头的苍蝇,在兵荒马乱的大地上乱窜,尽管朱四在我下船时对我说,你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雷公湾吧,这个世上没有比秋兰更疼爱你的人了。我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根本就不知道回头,也不可能回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湘西游荡,有一次,听人说红军在贵州活动,我就去了贵州,结果费尽心血,也没有找到红军的影子。我还是经常在深夜梦见上官雄,上官雄在我梦中总是血淋淋的。他是死是活,是我心中的一个难解的结。我不敢公开的找红军,如果被白军的人发现我是个流散的红军,非把我抓去砍头不可。我还不想死,在没有找到上官雄之前,我不想就那样死了,尤其是死在白军的手里,那是我最大的耻辱。我没有在贵州找到红军,又折回了湖南,我想回江西去,因为红军离开中央苏区时说过要打回去的,说不定,红军已经打回去了呢。我的这个想法是那么的可笑和幼稚,可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但是总有一些消息,一会说红军在湖北,一会又说红军到了河南,我的心总是被那些传闻弄得活络,于是打消了回江西的念头,到处流浪,寻找红军的队伍。我在流浪的途中,一直靠卖艺为生。人一生如何,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找来找去,会进入到白军的队伍里去。197年8月,我来到了河南固始,听说日本人已经对中国发动了战争。我找红军队伍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一个叫宽沟的村庄里,房东是个老大娘,孤身一人,她的两个儿子都被白军抓了壮丁,下落不明。那个晚上,睡觉前,老大娘还和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她的两个儿子,还说,如果我以后碰到他们,要我告诉他们想办法回家。我理解老大娘的心情,就答应了她。我经常会陷入一种昏沉的状态,我知道自己醒着,或者说感觉自己醒着,可身体却动弹不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四肢仿佛被绳子捆绑。这个晚上我同样如此。这是十分危险的一种状态,我会觉得特别恐惧,想喊又喊不出来。我在这样的状态中听到了砸门的声音。我的大脑变得十分清醒,谁在这个深夜砸老大娘的门?门外还传来了凶神恶煞的叫唤:“开门,开门!”老大娘紧张地在我房间门口说:“小伙子,你赶快从后门逃吧,国民党来抓壮丁了!”我十分清楚抓壮丁是怎么回事,就是把青壮年抓到白军部队里去当兵。我听到老大娘的叫唤,心里异常的焦急,可我就是爬不起来。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这可如何是好。老大娘没有开门,只是站在门里说:“你们走吧,俺两个儿子都被你们抓走了,你们还来做什么!”外面的人说:“别啰嗦,赶紧开门吧,谁不是这样说,骗鬼吧!”不一会,门就被砸开了,许多白军士兵嗷嗷叫着冲进来,他们把老大娘推到了一边,就进屋里搜索起来。一个士兵一脚踢开了我的房间门,我这才像是松绑般跳了起来,我来不及操起多年来一直跟着我的鬼头刀,几杆枪就顶在了我的头上和身上。“别动,动一下就毙了你!”那个士兵说。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知道轻举妄动的后果。房间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房间里有人吗?”用枪指着我的士兵说:“杨排长,屋里有个人!”沙哑的声音说:“老太婆,你不是说家里没人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你不是骗我们吗?”老大娘说:“老总,俺真的没有骗你们呀,俺两个儿子真的被你们抓去当兵了,两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啊!屋里的是俺亲戚的儿子,看俺一个孤老婆子可怜,大老远来看俺的啊,你们千万不要为难他,千万不要把他抓走啊!”杨排长提着盒子枪走进了房间,用手点往我脸上照了照:“嘿嘿,还是个麻子!”我冷冷地说:“你们想干什么?”杨排长说:“你说我想干什么?妈拉个巴子,给老子带走!”几个兵推推搡搡地把我押出了门。我大声说:“你们让我把我的东西带上!”一个兵说:“带个逑!到了队伍上,什么东西都有的!”我又大声说:“我要带上我的东西!”这时,老大娘把我用一块黑布包着的鬼头刀和我的包袱拿出来,追上来,递给我说:“孩子,都是俺害了你呀!你要不来看我,也不会被他们抓走啊!造孽啊!”我对老大娘说:“姑婆,您回吧,多保重!我没事的!”就这样,我被白军抓了壮丁,成了一个白军士兵。这是我的命,我想这一劫命中注定,躲也躲不过去的。说实话,我变没有害怕,我想我一个人野狗般流浪了三年多,也很不是滋味。现在有地方给我吃给我穿,何乐而不为?况且,我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白军总会和红军打仗的,他们找到了红军,也就等于我找到了红军,那时,我就可以……只是我想到下身的那半截命根子,我心里就会觉得异常的耻辱和愤怒,这是白军留给我的记号,它时刻提醒着我,他们是我的仇敌,我现在是和仇敌为伍!因此,我常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对着旷野嚎叫,野狼般嚎叫!杨排长的名字叫杨森,身材高大粗壮,满脸黑胡茬儿。从我们第一次对上眼那时起,我就感觉到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到他们队伍上后,我十分的不习惯,并且时刻提防着他们,怕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经是个红军的连长,说不定就会把我拉出去毙了,所以我沉默寡言,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那天,我独自坐在一棵树下擦刀。杨森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麻子,把刀给老子瞅瞅。”我站起来,把刀递给了他。他端详着这把刀,然后抡了伦,说:“好刀呀!”我心想:“算你小子识货,好在以前你没有碰到我,和我对过阵,否则你说不准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我貌似微笑地看着他:“这是很普通的一把刀。”杨森审视着我说:“这刀不普通!”我不多说话了。他把刀递还给我说:“这把刀喝过人血!”我顿时心惊肉跳,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目光是十分准确的,可我必须装傻,惊讶地说:“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这刀是我拣来的,因为我喜欢,就带着它。”杨森突然说:“你这个人也不简单,你也杀过人!”我说:“杨排长,我可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杀过人。”杨森嘿嘿一笑:“你的眼睛里有股杀气!”我说:“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呢。”杨森说:“小子,好自为之吧,以后把心机和力气用在杀日本鬼子身上就好了!”我无语了。我被抓壮丁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差点杀了一个人,自己也差点被枪毙。那天,队伍驻进了信阳城里。连队的一个老兵油子带人去逛窑子,回来后,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逛窑子的事情,士兵们都围在那老兵油子的周围。那时,杨森和连长几个下级军官在驻地附近的一个馆子里喝酒。我躺在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想着上官雄不知现在在哪里。那个老兵油子叫宋其贵,他说着说着,目光透过士兵们的缝隙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满脸邪恶地说:“那个麻子怎么总和我们格格不入呀,我怀疑他是不是男人!”士兵们哄笑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是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我知道宋其贵在说我,我心里说,你说吧,说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必须忍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识老子的手段!他们见我无动于衷,更加肆无忌惮了。宋其贵说:“你们过去把他按住——”那些本来就很无聊的士兵听了他的话就嘻嘻哈哈地朝我扑了过来,如果我跳将起来,这些士兵或者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身怀武功,只要他们没有触及我的底线,欺负我也就算了,我没有必要出手。我没有跳起来,还是躺在那里,但是我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看不出我眼睛里的杀气,包括老兵油子宋其贵。我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按住了手脚,我大叫:“你们要干什么!”有一个士兵笑着说:“一会你就知道宋老兵要干什么了!”另外一个士兵朝宋其贵大声喊:“宋老兵,快过来,我们把麻子按住了!”我大叫:“你们不要和我开玩笑,快放开我!”宋其贵扔掉手中的烟卷,站起来,满脸坏笑地朝我走过来。他根本就不顾我的喊叫,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我的裤带,扒掉了我的裤子!那一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了我的脑门,我两眼火辣辣的,一定血红,我心里很明白,我很快就要失控了。那些士兵,包括宋其贵,都看到了我被打断的那截命根子,他们都呆了,按住我的手也放松了。他们的表情都僵在那里,宋其贵没有想到会这个样子,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像一只暴怒的豹子站起来,迅速地把裤子拉起来,勒上裤带,然后嚎叫着朝目瞪口呆的宋其贵扑过去,一手锁住了他的喉咙,恶狠狠地对他吼道:“gan你老母的,你找死呀!”有两个平常和宋其贵比较好的士兵企图上来帮他,被我一脚一个踢到一边去了,其他士兵都站在那里看热闹。其实老兵油子宋其贵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掐住他的喉咙后,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脸色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浑身抽搐。我掐住他喉管的手越来越使劲,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也许这个时候,士兵们看到了眼睛里的杀气,那时,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气!一个士兵见势不好,飞奔出去。不一会,满脸通红的杨森提着盒子枪快步奔进来。宋其贵正翻着白眼,再给我一分钟,我就会要了他的命。杨森见状,朝屋顶砰地开了一枪,大吼道:“麻子,快给老子松手!”听到枪声,我从愤怒得发昏的姿态中回到了现实之中,我松了手,宋其贵死狗一般瘫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大声地咳嗽。杨森命令士兵把我捆了起来。连长说要枪毙我。我也想,他们不会饶了我的,我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死就死了,死了也干净了,也不用活在这个狗操的世界上受辱了!我等待着那一颗子弹洞穿我的脑门!我被关在一间黑屋里。半夜时分,门开了。杨森一只手提着一盏马灯,另外一只手提着一篮子东西,走了进来。他踢了我一脚:“你小子有种,我说过,你的眼睛里有股杀气!你今天差点就害死了你自己,如果杀了宋其贵的话!”我无语,只是瞪着他,心里说,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啰嗦什么!杨森给我松了绑,语气柔和起来:“说实话,要是换了我,我也会杀了那狗日的,宋其鬼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是和你开玩笑的,罪不该死呀!况且,他也不知道你——”我不想听到他说有关我命根子的事情,我使劲地咳嗽了一声,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就打住了,接着把话题岔开了:“我看得出来,你是条汉子,所以,我求连长,不要枪毙你,我们很快就要开上去和鬼子作战了,那时,你一定是个杀敌的好手!”我长叹了一声。杨森说:“我这一生,最佩服有血性的男人,别看你平常不言语,我心里明白,你可不是一般的人!”说着,杨森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烧鸡,递给我:“兄弟,吃吧!忘记白天的事情,上了战场,我们都是好兄弟!”我接过烧鸡,大口地啃了起来,我的确饿了。他又从篮子里拿出一瓶烧酒,自个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喝吧,麻子,消消气!”我抽出一只手,接过酒瓶,猛地喝了一大口。杨森嗬嗬地笑起来:“痛快,痛快!”他把我当成了兄弟,某种意义上,我也把他当成了兄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白军里面,并不是谁都面目可憎。杨森虽说五大三粗,可他哭起来,让人感觉是个孩子。我从上官明死后,就不会哭了,可看到杨森的痛哭,我并不是那么铁石心肠。那是入秋后的一天,杨森接到老母去世的消息,他当场就昏了过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他醒转过来便大哭起来。那一场好哭呀,引来了众多的士兵。这些士兵大都是一些穷苦人,当兵前大多是与父母亲相依为命的孝子,一看杨森呼天抢地的哭,一个个哀绵起来了,有的也抹起了泪。我怎么也想不起父母亲的模样,我只记得黄七姑和上官明,想起他们,我有些伤感,但是我不会流泪。杨森哭得死去活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活脱脱一个大孝子模样。有几个士兵就劝他节哀,杨森在同乡苦口婆心唱的劝说下才才渐渐地停住了哭喊。“谁在哭闹!”一声断喝传来。士兵们一看,是营长张发魁驾到,一个个作鸟兽散,因为他们闻到了张发魁身上浓郁的酒味,他是个酒鬼,喝多了什么鸟事都做得出来,杨森告诉过我,如果闻到张发魁身上的酒味,最好离他远点。“报告长官,杨排长的娘死了。”一个大胆的士兵扑的立正,敬了个军礼说。“娘死了就死了,哭叫什么!这年头,死个人算什么。”张发魁瞪着血红的眼粗鲁地说。“是,死个人不算什么!可杨排长死的是亲娘呀!”那个胆大的士兵还立正在那里说。“放肆,这家伙胆子肥了!给老子拖出去打五十鞭子!”张发魁恼怒地说。几个随从把那个胆大的士兵拖走了。杨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本来听了张发魁的话,心里就冒火,还看到自己的同乡李贵被拖去打了,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低吼了一声,朝张发魁冲过去,照着他脸上就是一记老拳。杨森人高马大,这一拳下去相当了得。张发魁的半边脸上立刻发糕般红肿起来,继而泛青泛亮。这一拳把张发魁的酒打醒了一半,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气得嘴角的肉不停地颤动,照着杨森的脸就是一马鞭,杨森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血红的条痕。杨森“哎哟”了一声,正要拔枪,张发魁的几个随从恶狼似的扑上来,死死地扭住他。杨森破口大骂:“操你祖宗八代的张发魁,你他妈的不得好死!想当初,老子为了救你,身上还挨了枪子!王八蛋!”“拉下去毙了!”张发魁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眼冒金星地叫道。杨森不停地吼叫着怒骂。当张发魁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之际,却大喝一声:“且慢。”那些正要下手的随从们立刻停止了行动。“这小子忠义,放了他。”张发魁捂着被打肿的脸说,也许他的酒彻底醒了。我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张发魁转身走了。他没走出几步,折了回来,走到目瞪口呆的杨森面前,说:“敢死连连长的缺,你去顶了吧!”说完就扬长而去。杨森有些不知所措。杨森不知是悲还是喜,当然还是喜从悲来,喜的是就这样当上了敢死连的连长,悲的是他可怜的母亲死时没有儿子送终。杨森当了连长,走马上任时,把那挨鞭子的同乡李贵也带去了,还带上了我和老兵油子宋其贵。杨森让李贵和宋其贵当了排长,而把我安排在宋其贵的手下,什么职务也没给我,只是有吃有喝时,他会把我叫上。杨森交上了桃花运。这天队伍来到了古龙镇,便在古龙镇驻扎下了。队伍刚驻下,士兵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一个个都背着枪挎着刀,到镇上酒肆窑子去找乐子。杨森却闷得慌,他不是那种吃喝嫖赌的男人,队伍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闷得慌。他坐在桌前一个人独自喝茶。他总寻思着开到前线去和小日本鬼子干仗,没仗打的日子令他度日如年,其实那时,我们越来越接近战争了。我和杨森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点的,我希望能有仗打,无论和谁打,我都渴望着。这时李贵走了进来。“连长,今天我请客,走,喝酒去。”李贵显得特别兴奋,其实他也是看到杨森抑闷,想请他出去开开心。“喝个逑!你哪来的钱。”杨森没好气地说。“你看。”李贵从兜里掏出个钱袋,抖了抖,钱袋里的银元哗哗作响。

“留着给你老婆孩子花吧!”杨森懒洋洋地说。“大哥,我从来就服你,跟着你一定不会吃亏的。老婆孩子家里有人照料,今天就赏小弟一个脸,出去喝两杯吧!”李贵差点儿就要跪下了。杨森见李贵真挚,就答应了。杨森想了想,对李贵说:“把麻子叫上吧!”杨森挎着盒子炮,大摇大摆地带着李贵和我,出了营房的门,站岗的马上扑的一个立正,杨森挺着胸朝街上走去。杨森带着我们在小镇的街上行走,路人都躲着我们,挎盒子枪的长官在这样的小镇上,在那些穷人的眼里都是凶神恶煞的,杨森那张脸本来就长得凶,更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我们三人中,数李贵长得清秀,我的满脸麻子看上去也十分鬼怪,路人怎么能不躲着我们。街旁围满了一圈士兵,那些士兵吵吵闹闹的,好像在争着什么。“过去瞅瞅!”杨森说。我们便走了过去。“老子出五块大洋!≈ap;一个流里流气的塌鼻子士兵大声地叫着。“俺出六块块大洋!”另一个肥胖的士兵喊。“六块大洋够我们家生活一了。”一个清秀的士兵说。“六块大洋能买多少稻谷呀,我们累死累活也弄不到六块大洋,真大方,不知道你这钱是哪里搜刮来的。”又一个士兵说。“这女子长得水灵,值,六十块大洋也值!”另一个士兵流着口水说。“让开,让开!”李贵大声地叫道。那些吵吵嚷嚷的士兵,看到是敢死连的杨森连长来了,赶快让开,但他们都不走,还站在那儿看热闹。杨森走上前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蹲在地上,头上插着一根草标,面前放了一张纸,纸上写满了字。那女子有着一张姣妍的脸庞,明眸秀美,却挂着一股悲愁与哀怨。杨森不认识字问:“她干什么?”李贵好歹读过两年私塾,认这几个字还可以的。李贵说:“这女崽是个卖唱的,她刚死了爹,要将自己卖了葬她的瞎子老爹。”杨森的眉毛颤抖了一下。他的目光和那女子对视了一下,眼神顿时慌乱起来。“可怜的人!”我心里哀伤地说了一声,我突然想起了雷公湾的冯三同父女,他们现在怎么样?如果冯三同死了,没钱安葬,秋兰会不会也卖身葬父?我浑身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了。“李贵,你身上有多少大洋。”杨森问。“七块。”李贵说。“她要多少钱?”杨森又问。李贵赶快回答:“三块大洋。”“你们这些浑帐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给老子滚!老子要了这女子。”杨森冲着那群围观的士兵大声地吼叫。士兵们看杨森凶巴巴的火气大,手又按着盒子枪,都不敢吭气,一个个溜掉了。剩下杨森、李贵和我,以及那个女子。有两个士兵远远地看着我们,被杨森发现了,杨森又朝他们怒吼道:“你们他妈的还不快滚!”那两个士兵见势不好赶快跑了。“你叫什么名字?”杨森轻声问。女子迷茫地看着杨森。“长官问你名字呢,说。”李贵说。女子哀伤地说:“我叫桃红。”“桃红——”杨森轻轻地重复了一声,眉毛又抖了抖,我看得出来,三十多岁了还未娶过老婆的杨森被女子打动了。“李贵,今天咱们不喝酒了,把钱全给她吧,让她把父亲葬了。”杨森对李贵说完这话后,抹了一下眼睛,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我们:“你们帮助她去料理一下吧,一个女人家不好办事。”杨森转身扬长而去。李贵疑惑地看着杨森,十分不解。女子朝杨森的背影长跪而下:“恩人——”那个夜晚,李贵竟把桃红领了回来。杨森便和桃红结成夫妻,找了一间空房住在一起。杨森初为人夫,那几天里红光满面,沉溺在和桃红的恩爱之中,每天都兴高采烈地请人喝酒,每次喝酒都叫我作陪。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每次喝完酒,我就跑到镇子外面,对着大别山嚎叫!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苦痛!我甚至有点妒恨杨森,认为他叫我去陪酒是有意的羞辱我,我心里恶毒地咒骂着他!人在一些非正常的状态中总会产生非正常的想法。桃红让杨森体味到了做男人的滋味,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忽一日,营长张发魁把他叫了去。张发魁笑了笑:“杨森,你小子好艳福呀。”“不敢,不敢。”杨森说,他是相当服张发魁的。“那女人叫什么来着?”张发魁问。“桃红。”杨森回答。“桃红——嗯,好名字。听说桃红长得天姿国色,貌若天仙?”张发魁笑问道。杨森即刻回答道:“哪里,哪里。”“哼哼。”张发魁转了话题,“杨森,你说我这人怎么样?”“您是咱恩人。您对咱好,我知道!”杨森说。“你太抬举本人了。”张发魁说,“你是不是有了老婆就不务正业了?”杨森似乎听懂了张发魁话中的含意,马上接口道:“不敢。”“情有可原嘛,新婚夫妻,甜甜蜜蜜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要提醒你,我们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人,日本人说不定哪天打过来!”“是。”杨森说,“咱不敢忘记,咱心里总惦念着何时队伍拉上去个狗日的日本鬼子大干一场!”张发魁笑笑:“好好带你的兵吧,仗有你打的!”杨森离开张发魁时,心中好像预感到了些什么。过了几天,张发魁营长命令杨森带几个兄弟到前沿去侦察一下日本人的兵力。杨森带了包括我在内的十来个人走了,他到哪里都要带上我,对我异常的信任,说实话,出去执行任务时,我要干掉他逃跑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我没有那么做,还有一点,那时已经国共合作,一起掉转枪口对准日本鬼子了,我找红军队伍的愿望也不是那么迫切了,到哪里不是打鬼子呀!我心里惦记的是上官雄,不清楚他到底是死是活,我们两个一条藤上结的两个苦瓜,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是因为相互有个照应。杨森离开桃红,自然有说不出的滋味,一路上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桃红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他完全为她而痴迷,我理解他。这是战争年代,日本鬼子已经进入大别山区,向我们部队的防区步步进逼,他不可能带着桃红到处走,桃红毕竟不是什么物件,可以栓在他的裤腰带上。桃红在杨森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对杨森情意绵绵地说:“今生今世跟着你走,恩人!”这句话把杨森感动得热泪横流。他至死认定,他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爱他,一个是他可怜的母亲五姑婆,另一个就是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桃红。尽管这两个女人对他的爱各有不同的实质和内容,但他还是至死也不会忘记。我们从前沿转了一圈回到了古龙镇时,杨森却不见了桃红。他问了许多人,就是不知桃红的下落,他伤心透了。一个粗壮汉子伤心的样子是很让人怜悯的。我想,如果当初我把秋兰带出来了,她突然不见了,我会怎么样?桃红到底上哪儿去了呢。李贵对杨森说:“不就是一个风尘女子嘛,何必如此,不要伤了身子骨。”“臭狗屎,你他妈的懂个逑!”杨森恶狠狠地骂李贵。李贵便不敢吭声了,只是陪着杨森难过。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找来两瓶烧酒,递给他一瓶,陪他喝闷酒,我也学会了在苦闷的时候借酒浇愁。桃红是个美得让人不能把持的女子,我没有办法形容她的美,只知道我这样的废人见过她后,也会为之心动,内心也会燃烧一团烈火,我只能在无人的地方野狼般干嚎,发泄内心的shou欲和哀伤。我想桃红一定是被看上他的男人夺走了,可是,在古龙镇,谁敢动新保安五团三营敢死连连长杨森的女人呢?我的判断并没有错。桃红并没有私自离开古龙镇,而是被杨森的顶头上司张发魁营长霸占了,张发魁见纸包不住火,在一次酒宴上,把这事情向杨森全盘托出了。就是我们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张发魁请杨森去喝酒,杨森要带我去,被来请他的人拒绝了,说张发魁只请他一个人。那顿晚宴相当的丰富,鸡鸭鱼肉样样有,全是那时节上的好东西。酒过数巡,杨森悲从酒中来,长叹了一声说:“一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真是生不如死呀!”张发魁这一生也没有把什么人放在眼里,听完杨森的悲叹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了。杨森被笑得莫名其妙。张发魁似乎有些醉了,说:“不就是一个桃红嘛,一个风尘女子,也未必有多少真实的感情,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我们这些人,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也不一定能够守得住什么,我看杨老弟还是放宽心吧!该喝就喝,该吃就吃,不要亏待了自己!”不听张发魁说还罢,听他这么一说,酒在肚里翻江倒海起来。他凄声喊:“桃红,我的老婆哪——”张发魁根本就没有理会杨森哀叫,继续说:“像桃红那样的女子多的是,我帮你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只要你铁心跟着我,还会怕没有女人。实话告诉你吧,桃红被我养起来了,这女人卖唱出身,本来就不怎么样,只要给她钱就行。”杨森听了张发魁的话,顿时呆了。杨森不止一次吃惊于他的营长,可这次吃惊,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看到张发魁营长身后的两个随从似笑非笑,手一刻也没离开过腰间盒子枪的枪把,杨森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动,就会死于非命,但他的心却流出了鲜红的血。他几乎要昏死过去。张发魁朝他冷冷地笑。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但已经太晚了。他真想杀了张发魁,可他没敢动手。他没想到对自己刻骨柔情的女人会那么轻易地投进了别人的怀抱,心里愤怒而又凄凉,这他妈的究竟为什么!但他还是很理智地离开了张发魁营长为他特地设的酒宴。事实上,那个晚上他要是不理智的话,必死无疑。张发魁营长设那个酒宴就是要告诉他那个残酷的现实。张发魁看他没怎么样就放了他一马,杨森在张发魁的眼里就像一只小蚂蚁,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杨森悲伤透了。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认定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第二个女人了。可是杨森又能怎么样?杨森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李贵劝他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打完仗了,回老家让我娘给你说一门亲,找个良家妇女也挺好的,你现在是长官,还怕找不到老婆!”杨森睁圆了双目:“你给老子闭嘴!”李贵便不敢再说话了,只好站在一边。李贵也是条忠直的汉子。他一直把杨森当成自己的亲哥,大哥此时断肠如焚,他在一旁也不好受呀。这个平常老实的汉子也渐渐地气恼上了,他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营长也太没人味了。”杨森没有言语。李贵突然操起那支汉阳造,哗啦地拉了一下枪栓,夺门而去。杨森没吭气。正因为他没吭声,对李贵的行动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而葬送了李贵一条鲜活的人命。秋季是凉爽的。凉爽的秋风无法阻止子弹出膛,无法阻止子弹射李贵的胸膛。李贵身中八颗子弹倒在营长张发魁门前的台阶下。人生或死似乎是命中注定。杨森哪怕阻拦一下李贵,也就保存了他的性命。杨森对李贵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李贵是为他死的,他只要一想起李贵身中八弹横尸在营长门前的情景,就会倏地立起高大的身躯,狂吼道:“我祖宗八代的!”李贵就那样一个人独自离开了杨森灼人的视线。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杨森听到了枪声一连响了八声。他从椅子上惊跳起来,提着盒子炮就冲出门。杨森怎么也没想到李贵没开一枪就被人射杀了,而且身中八弹倒在血泊之中。原来张发魁营长早有提防,知道有人要上门寻仇。张发魁也没有想到死的是李贵,而不是贼三,更不是我。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孙子,我一点也不仗义,杨森枉把我当成了兄弟,我不可能为了他这个事情去杀张发魁,我有自己的想法。杨森看到李贵的尸体横呈在张发魁门外的台阶下,双眼暴突的样子,他心里惨叫一声:“兄弟,你死得好冤!是我害死了你哪!”谁也没听到杨森心底的惨叫,可张发魁却从杨森的神态中看出了他心里的刻骨仇恨。张发魁冷笑了一声问:“杨连长,你手下的人要行刺本座,你说该不该杀?”张发魁两道凶暴的眼光直刺杨森,杨森感到背脊上有股透骨的冷,脑门却发热起来,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该杀不该杀?”张发魁逼问道。几条枪不规则地缓缓抬起了那黑洞洞的枪口。汗珠顺着杨森的额头淌下,扑扑地掉落在地上,他的手往盒子枪枪把炮摸去。“该不该杀?”张发魁恼怒地突起眼珠逼问道。听到几声拉枪栓的声音,杨森的手颤抖地离开了盒子枪的枪把。“该杀。”杨森嘴巴里吐出了这两个字,然后整个的人都虚脱了。“哈哈哈……”张发魁得意地狂笑,笑了好大一会才停止,又说,“好,有种,我没看错人,没有看错人,你是我的好兄弟!”杨森无语。张发魁喊道:“来人,把李贵的尸体拖到野外去喂野狗去。”几个士兵过来把李贵的尸体拖走了。杨森呆若木鸡地站在那,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刚才营长张发魁说的话。杨森抬起头,感到秋日的阳光也是那么毒辣,灼伤了他的眼睛。杨森带着我来到了野外。“叭——”“叭——”杨森愤怒地举起枪,射杀了正在撕咬李贵尸身的野狗。他悲伤极了。他带着我来到野外,是来给李贵收尸的。李贵的尸体被野狗撕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是李贵了。杨森痛苦万分。我们四处拣了一大堆干柴堆起来,把李贵的尸体放在上面。他用颤抖的手击打火石,火石吐出火花迸在干草上,火就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烈火将李贵的尸体焚烧。尸体的焦糊味随风飘散。我问杨森,为什么要把李贵的尸体火化,而不是埋进土里,俗话说入土为安。杨森沙哑着嗓音说:“这样他的魂魄就可以飘回家乡。”我说:“如果以后我死了,你也把我烧了,让我的魂魄飘回家乡。”杨森点了点头:“我如果死了,你也一样把我烧了!”我也点了点头。杨森的眼睛湿了,他咬着牙发誓要报这血仇。我们就看着火把李贵的肉体无情地吞噬掉。整个的天空,充满浓烟和一股难闻的怪味。李贵死了,他的魂魄也许正在飘回故乡,我们活着的人,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前路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我们无法预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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