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
大家再听,有人震恐不已,“像是三爷要讨玉漏做咱们家三奶奶。”
众人一听这话都围拢过来,“你别是听错了?”
蓦地“砰”一响,里头又砸了个杯碟,老太太中气十足地吼出来,“她不过是个丫头!还是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先后跟了几家人家,见我待她好了,竟敢生出这份痴心!”
众人听见,倒像是真的,一时间惊得鸦雀无闻,个个满脑门的疑惑,许多问题堆积起来,倒化成一句奇叹——真看不出,这玉漏姑娘不声不响的,却是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屋里说了半晌,后见二老爷和三爷出来,丫头们一时都没敢进去,唯恐给玉漏带累着也骂她们几句。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到底还是推了毓秀和丁柔进屋。
丁柔忙着拾掇地上蹦得到处都是的碎瓷片,毓秀则忙着端茶去劝,比素日加倍陪着小心,“老太太,老太太先吃杯热茶败败火,纵有天大的气,也要保重您自己的身子骨才是正经。”
老太太胸口还怄得个起伏不定,板着脸,脸上的皱纹都往下坠着,“真是反了,竟想娶个丫头做奶奶,还是个身子不清不白的丫头!”说着斜上眼睇毓秀,“你说说,那丫头在我跟前服侍这样久,竟没瞧出她有如此狼子野心!也不知是几时背着我勾引的少爷,迷得他五迷三道的,要讨她去姨奶奶也就罢了,我也不和他们理论,做正头夫妻?想都不要想!”
她细思细想去,竟追溯不到根源,疑心玉漏到她跟前来,根本就是他们二房早就设下的埋伏。这下倒好,跟前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一个是与大房里暗中勾结着,一个干脆不避忌了,居然妄想
做二房里的奶奶!
毓秀道:“老太太不依就罢了,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您不依,难道二老爷和镜三爷还敢和您争不成?”
“可不是要和我争嚜!”老太太想着方才的情形道:“爷俩跪在这里,反拿了许多话劝我,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过分重门第未免引人说咱们势力,又说什么古人娶寡的也多。什么古人?!难道他也作古了?古人是古人,他是他!”
毓秀没敢再劝,老太太撒完气,茶吃了半碗,吩咐道:“去把大老爷请来,镜儿到底是他亲生的,那个当爹的由着胡闹,我看他这个亲爹管是不管。”
顺带着将桂太太也叫了来,桂太太既不是池镜名目上的母亲,也不是他亲娘,不好置喙什么,只陪坐在底下椅上听他们母子议论,时不时由指缝间迸出一两声咳嗽。
大老爷向榻上侧身坐着,一手扶在椅上,陪着笑脸道:“儿孙的事情,自是听母亲做主。”
老太太冷眼乜他,“就是眼下我做不了他的主了才请你这个亲爹来问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放任镜儿胡来?”
自从将池镜过继出去,大老爷心内早权当没了这个儿子,这些年也从不问池镜的事,谁知眼下又问到他头上来。他自是两头为难,想着老太太既要他帮腔,想必是池邑那头业已定了主意,否则也不犯着要他来说话。若向着老太太,岂不是得罪兄弟?他那兄弟如今在朝中如此了得,哪里得罪得起?
便把扶头上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蜷,犹犹豫豫笑道:“这孩子既早已给了二弟,我不过是他的大伯,婚姻大事,父母健在,哪里轮得到大伯大伯母说话呢?我还真是不好说什么,还是老太太和二弟商量着办吧。”
老太太一口气怄在喉间,没好说什么,当年将池镜过继给二房时,还是她亲自说下的话,往后要大房少理池镜的事,怕他和二房不亲。
她只得将眼移到桂太太身上去,那更是个事不关己的,只顾低着嗓子咳嗽。老太太听得烦嫌,心道:“咳咳咳,咳了这些年,怎的早不咳死!”
而后几番咽气,干脆挥袖赶他们出去,“问你们也没意思,你们心里何尝记挂着别人?走走走,省得我瞧着心烦!”
怄到下晌,这时节天黑得早了,刚摆上晚饭来屋里就有些黑惘惘的,桌上点上灯,照着那六盘八簋的精致饭菜,有两样是池邑吩咐送来的,小丫头啻啻磕磕的不知该说不该说的样子,“二老爷给户部的大人请家去吃晚饭去了,这是他们府上做的,二老爷叫送回来给老太太尝尝。”
先怄她一回,又想起来孝敬了?老太太只在屏门外瞅了一眼,就说:“谁还吃得下?你们去吃了吧。”
旋即转背又回那边暖阁坐着,才坐定不久,就听见说姑太太来请安来了。老太太狐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忽然走来,估摸也是为这事来说和,看来池镜是铁了心了,连他姑妈也拉拢了去。
她铁青着脸坐在榻上,直望着碧鸳走进来,把丫头们都驱散下去,款款近前来福身,面上淡淡笑着,“听说老太太今日为镜儿的婚事生了气?到底有什么气好生,老太太说给我听听。”
老太太听见她哄孩子似的口气,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软,倒像是从前她哄她的样子。
“你既都听说了,还能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气?你看看可像个样子,要讨个丫头做媳妇!”
“母亲又动起火来了。”碧鸳轻笑一声,挨在榻那端坐下,忽然一声“母亲”,使半黑中生出一股祥宁亲昵的气息,“那丫头也不算是奴才,是因为母亲喜欢她才留她在跟前,虽领着一份钱当着一份差,可又没有签契。人家人还是连家的小姐,听说她父亲眼下就要升做县丞了,从此人家也是正经的千金小姐了。一位能读书会写知书明理的千金小姐,甘愿在母亲跟前丫头似的服侍这些时日,可见她是真心敬重母亲。难道人家连家养活不起她?就是不做县丞,人家家里也不缺她一碗饭吃。”
老太太和她说起来倒心平气和了些,“她到咱们家来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原是凤家大爷的小妾,怕给正房奶奶欺负死了才跟着二奶奶躲到咱们这里来的。凤家家孝不要她,她情愿留下来服侍,我原当她是心高气盛,想留在咱们家做个管事的人,没承想她心高得如此,我现今才晓得她打着什么主意。”
“甭管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到底是入了您的眼。何况那没主意的姑娘您也未见得喜欢。母亲为镜儿想想看,他将来是要一心扑到仕途上去的,就跟二哥哥一样,家里自然要有一位能干的奶奶。二哥哥吃亏就吃亏在没讨到一个能干有主意的太太。”
碧鸳说着,眼睛里放出一丝轻蔑。
老太太横过眼,吭地咳嗽了一声,“说镜儿的事,又扯上你二哥做什么?你二哥的事你少管。”
碧鸳旋即乜来一眼,嘴皮子蠕动两下,没出声。而后慢慢重新笑起来,“母亲就当是看我的面子,就应了他们。我这辈子就那回求过母亲一次,您也没应,如今权当是应的我。”
等了等,不见老太太应声,她便起来走到她跟前,待要捉裙跪下。老太太一看这态势,忙挽住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碧鸳冷清清笑道:“母亲这一辈子没真心疼过谁,爱过谁,连我也没敢指望得到您老人家什么疼惜,大家这些年都是敷衍着就过下来了。这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镜儿的婚事您也未必是真心替他操心,什么丫头不丫头,清白不清白的,您是真在乎这些?您不过是跟他们赌气,一定要人事事听您的话称您的心。可俗话说,不如意事常有□□,不如卖他们个人情,也卖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个情面。”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脸上痛心起来,只觉满腹冤屈说不出,化为低低喃喃的一句,“你真是个没良心。”便沉默下去,想着许多事,几乎要哽咽,“竟说我不疼你?我还要怎样疼你才算?”
碧鸳拨转着多宝串,眼皮冷翻到一旁,少不得把往事翻腾出来,“既说疼我,做什么一定要把我嫁到那郑家去?我当初求了您多少话?跪了您多少回?您一点也没见心软,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您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一样的心肠硬。”
屋里愈发黯黯阴阴的,老太太可以放心地把脚轻轻跺一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哪里办错了?就是错了,也就是看走了眼。就是不嫁郑家,也有张家王家李家要嫁,横竖没有姑娘大了不出阁的!再说听见你在郑家不好了,我拼着这张脸不要,不也把你接回家来了?长留个出了阁的姑娘在家,你出去问问,谁家有这样的事?还说我不疼你!”
还记得那时她气势汹汹赶到郑家和人说:“我女儿不能给你们家生养子嗣,是她无能,你家要休她,我做娘的也没道理替她说话。不过我把话撂在这里,我们池家不是养不起姑娘,一辈子养她在家我认。你们要写休书只管写,谁怕?”
那还是她一生中作为女人作为母亲最光辉的时刻,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怀念。
碧鸳想来也无可挑剔,只得咽下气道:“镜儿这事,母亲就依了吧。”
老太太向上翻她两眼,仍咕哝,“你二哥家的事你少管。”继而又歪下脑袋,气道:“
是镜儿请你来劝的还是你二哥请你来劝的?”
碧鸳陡地把胸口喘两下,冷笑一声,“我见得着二哥哥么?他回来这几日,家里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见过了,就只没去瞧我。”
“那才好!”老太太嘟囔着嘴,又像怕惹她生气,声音始终放得低,“一辈子不见面才好。”
碧鸳想吼不能吼,脸上渐渐褪了血色,怀着股气掉身走了。
老太太一直盯着她那瘦条条的背影出去,唯恐她生了气闹。她这女儿是自小给她宠坏了,面上看着温柔听话,可一旦拗起性子来便是要死要活地闹。年轻的时候就常闹得她这为娘的不得安生,成日悬着一颗心,倒是这几年她吃斋念佛,岁数也大了,才见好许多。
却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到底二老爷回家来了,兄妹俩近近地在一处,谁知哪日又挑动起她哪根筋,少不得又要生要死地折腾起来。因而老太太左思右想,旁人的事和自己生的女儿比起来,都不算顶要紧的大事,便将池镜的婚事应下来,也算称一回碧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