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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九章 旧疾复发

 

与狼结姻

曹军进驻黎阳,袁尚唯恐邺城有失,舍弃平原回救,因急于撤退反被袁谭趁势追击,折损了不少兵马;其部将吕旷、吕详战场失利,又痛恨他们兄弟不成器,失望之下率数千兵马向曹军投诚——曹操开始坐收渔人之利啦。

时至建安九年十月末,袁尚所部已尽数龟缩邺城不敢再战,袁谭还觍着脸皮跑到黎阳拜见“大恩人”。曹操也真对得起他,莫说设宴安抚,连城门都没让他进,还在城下列摆兵阵以作防备,只带着诸谋士在敌楼上与其会面。

惨淡的日光下一切都是白蒙蒙的,袁谭带着人马来到城楼之前。昔日袁绍统帅的威武之师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袁谭东拼西凑的杂牌军。这支队伍根本谈不上阵势,松松垮垮拖了将近二里地,有些连铠甲都没有,受困数月粮草不济,面黄肌瘦无精打采。自城楼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猥琐不堪的景象,潦倒的将领、疲惫的士卒、羸弱的战马、生锈的兵刃……唯一醒目的只有那面“车骑将军”的纛旗,在料峭秋风中招摇着,就像他的主人一样兀自感觉良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曹操只打量这支部队一眼就料定袁谭必亡,他手扶女墙亲自喊话:“哪位是车骑将军,请出来与老夫一叙!”

过不多时只见两匹快马自人群中闪出——前面驰的是袁谭,后面跟随郭图。虽然兵势衰弱,但袁谭这车骑将军的面子还要讲,他头戴红缨兜鍪,身穿镔铁铠甲,外罩猩红战袍,依旧透着潇洒气派。郭图也还是那副阴狠刻薄的模样,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鬓间又新添了几缕白发。袁谭快马疾驰,眼看要到曹军近前,郭图恐曹操突放冷箭,忙把他叫住,距城池一箭之地与曹操对话。

“末将袁谭参加曹公!”袁谭马上拱手面有得色。

事到如今竟还不知羞愧,曹操暗暗冷笑。许攸也在城楼上,一见昔日逼得自己投敌的冤家落魄至此,心里说不尽的痛快,扯着尖嗓子嚷道:“大胆袁谭!你已归顺朝廷,还不下拜更待何时?”

曹操瞥了许攸一眼:“子远何必这般苛求,老夫不过官拜司空,人家可是车骑将军啊!”这席话说得楼上众人掩口而笑,可是一低头,却见袁谭真的跳下马来,规规矩矩跪倒在地。

眼见此人拜伏于地,曹操心头一悸,既觉可笑又觉可悲——固然他与袁氏是雠仇,毕竟早年与袁绍有朋友之义,想当年同朝为官共抗阉党,袁本初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现在看着这个不孝儿屈膝于敌丧尽亡父颜面,四世三公之族由此而衰,心中岂能不悲?

曹操真有乱箭射死这个败家子的冲动,却不动声色攥紧拳头,嘴上安抚着:“许子远不过戏言,袁将军也忒多礼,老夫可不敢领受你这一拜,快起来吧……”

袁谭非但不起,反而向前跪爬了几步:“若非曹公相救,末将死无葬身之地!下跪见礼乃出自真心,曹公活命之恩末将铭记在心。生我者父母,活我者曹公!”说罢摘去兜鍪连连叩首。

天下的蠢人都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欺骗别人,殊不知越是夸张的表白越失败。曹操知他是虚情假意,也跟他玩起了虚伪:“将军太过客套,老夫不过遥作声势,是将军勇猛过人刚毅果断才将袁尚击败!老夫与汝父同殿为臣相交深厚,也曾征讨董卓并肩而战。当年我入主兖州之时也颇得汝父相助,至今每每忆起感恩不尽,如今将军有难,老夫焉能坐视不理?”其实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了,难道官渡之战坑杀八万就是曹操对袁绍的感恩吗?

袁谭撅着屁股趴在那里,一副狗对主人献媚的摸样,信誓旦旦:“末将归顺曹公,自当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非是归顺老夫,乃是归顺朝廷,从今以后咱们同为天子效力。”这番话曹操不知说过多少遍,以前每次出口都兴致盎然,可今天再说却味同嚼蜡。

袁谭还是不肯起来,撩着眼皮试探道:“末将既已是朝廷之人,不敢再僭越名号,请曹公另赐官爵。”

曹操听他主动要官,不禁皱起眉头——袁谭这个车骑将军是自称的,青州刺史是暂领的,并无正式名分,倘若假朝廷之命给他一个,日后再领兵剿灭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而他光脚不怕穿鞋的,破罐破摔想翻脸就翻脸,这个官还是不能给。曹操正思虑如何应对,一直趴在女墙边的郭嘉先喊开了:“袁将军,任命官职非等闲之事,我家曹公需修表请奏朝廷。你被庶弟所逼失却侯位,若是朝廷恩准,可将汝父之爵尽数转赐与你,我家曹公日后还要请你助一臂之力共讨袁尚。如今你且暂领青州刺史,待朝廷批奏之后再正式授你官职!”

袁谭半信半疑,说把父亲的一应官爵都给自己,似乎不太可能,但是曹操既要借己之力讨袁尚,也说不定会大发慷慨。他思量一会儿还是乐呵呵道:“多谢曹公一番厚赐。”这才慢吞吞爬起来。

曹操瞧他这副狼狈相,简直厌恶到了极点,可还得微笑着把事办完:“袁将军,听说你有个女儿?”

袁谭也预料到他可能会要人质,赶紧答复:“劳曹公关照,小女年纪尚小,不过四五岁。”

“嗯。”曹操点点头,“老夫恰有一子,名唤曹整刚刚两岁,将军若是不弃可否将爱女嫁于吾儿?”

这样荒唐的孩童联姻其实就是人质约定,不过有话不明说,也算给袁谭留了面子。袁谭哪里还敢拒绝,赶忙两次跪倒:“在下贱女得配曹公虎子,荣幸至极!”

“哈哈哈……咱们已做了亲家,岂能再行此大礼?”

“曹公说得是。”袁谭也是满面堆笑,“小女就在军中,在下这就遣人送至城内,不知曹公可需三媒六证之人?”

“我看辛佐治便可,老夫将他留于帐下,我与将军一干事务皆由此人经手,日后若有差失老夫也要向此人问罪!待咱们破了袁尚之后,我再将其归还将军帐下。”其实辛毗已被表奏为议郎,根本不可能再回去,曹操这么说是为了迷惑袁谭。

“也好……”袁谭不明就里,还在为曹操扣留他一个智囊而惋惜。

“将军首战告捷,还需安抚郡县,老夫就不留将军多呆了。还望你速回平原整顿兵马,来日共讨袁尚。”曹操希望他赶紧走,回平原整备人马接着跟袁尚互相残杀。

其实袁谭也不想留,也愿意尽快回去召集兵马囤积粮草,日后先灭袁尚再战曹操恢复河北之地,彼此心照不宣:“既然如此,末将告辞了。”

“亲家一路珍重,日后灭了袁尚我帮将军夺回乃父官爵。将军若想重领四州州牧已是不可能了,不过只要将军肯为朝廷出力,这冀青幽并可以任取其一,老夫可令将军划地而治!”曹操说这般鬼话连眼都不眨一下。

袁谭跨上战马假惺惺道:“在下为朝廷效力,为曹公尽命,安定天下不求一己之荣。”

若不求一己之荣何至于跟弟弟争得你死我活?曹操并不戳穿:“将军深明大义,真是国家之福、百姓之幸、乃父之荣耀……”这话实有挖苦的味道。

“末将一定不负明公所期,日后好好报答您!”袁谭也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拨马欲去。可刚扬起马鞭又想起件事,赶紧回头,“还有一事相求曹公。末将所部粮草吃紧,可否……可否……”

连粮食都没了,还没完没了厮杀。曹操心里嘲笑,脸上却装出副犯难的样子,咋着嗓子对身边的人说:“哎呀!袁将军缺粮,咱们有富裕粮食吗?”

都是聪明人,见其明知故问就知道该说什么,卞秉挤眉弄眼道:“启禀主公,我军也没有余粮啦!大军方至黎阳,辎重粮草还没到。不怕列位笑话,末将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卞秉就是管辎重的,他在这儿站着岂能没粮?

“唉……袁将军真是大幸,能找咱们求粮,可不知咱们的粮食寻谁去借。”郭嘉也跟着起哄。

董昭见他们都充黑脸,便出来扮白脸:“话虽如此,袁将军既然张了口,若颗粒不给岂不失了朝廷脸面?再者倘若袁将军无粮,如何回平原布兵呢?”

曹操手捻须髯假意沉吟,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这才一拍女墙答复道:“袁将军切莫见笑,老夫军中尚且乏粮。但你既然开口相求,也不能坐视不理。就在军中今日粮草中匀出一百斛相赠,另外还有些麦屑糠皮一并给你了,先拿去解燃眉之急吧。”这点粮食不过是曹军的九牛一毛。

“这就感恩不尽了……”袁谭再三道谢,方驰马而去。

曹操望着袁谭马蹄扬起的烟尘不禁冷笑——袁本初,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你一生爱惜脸面,留这样的不肖之子在世上岂不是耻辱?老弟可要抢你的河北之地了,这不单是为我自己,也算是老朋友帮你清理门户……他尚在遐想,又见郭图还愣在城下,正仰头怒视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犹如利刃一般。

曹操被这目光瞪得浑身难受,赶紧转过脸去:“老夫很讨厌郭图这个人。方才借粮那番欺瞒之语,只怕骗得了袁谭,却难骗此人。”

郭嘉斜了自己的同族远亲一眼,笑道:“郭公则不能求同合众,当年我归附主公之时曾有意劝他同来,他却道追随袁本初别无二志。现在祸到眼前还不醒悟,袁谭作乱有一半是他挑拨出来的。他也算个聪明人,行事却如此偏激,八成是疯了!”

楼圭笑呵呵挖苦道:“说来巧得很,昔日桥公家传的《礼记章句》中引《大戴礼》一句话,我看说郭图与袁谭正合适。‘富恭有本能图,修业居久而谭’,只不过他俩图者不图,谭者不谭,倒像是一个疯子保一个傻子,郭图不能富恭守本,袁谭也休想修业久存!”众人闻听无不莞尔。

荀攸却摇头叹息:“我与郭公则也算旧交。当年南阳名士阴修为颍川太守,以钟繇为功曹、荀彧为主薄、郭图为计吏,又举我为孝廉。当年大家在一处谈天论地如同兄弟,现在他却离我们这么远,谁能想到啊……”眼望着郭图愤恨一场无奈而去,他越发沉吟不已。

“老夫与袁绍何尝不是至交?”曹操捻髯苦笑,“事到临头又能如何?这天下人情忒薄,就是……”就是天子也未必能竭诚相待,这想法再强烈也不能当众说出来。

其实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辛毗,他已经暗通书信给兄长辛评了,可是辛评不但不考虑归降,还回书骂他叛国投敌有辱辛氏家门,今天袁曹相会,辛评竟连面都没露,实在是不愿意认他这个弟弟了。辛毗心头犹如刀割一般,望着渐渐散去的袁军呆呆出神。

“佐治!交给你的事情办好没有?”

辛毗听到问话,赶紧回过神来:“启禀主公,在下已联络到邺城将领苏由。此人颇受袁尚重用,可于我军攻城之际举兵内应。”

“很好。”曹操拍拍他肩膀,“封官许愿老夫不在乎,尽可能拉拢些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扫平河北全境还需多费心机。”

“诺。”对于辛毗来说,现在扫平河北固然要紧,更重要的则是救家人脱苦海,审配之偏执也不逊于郭图,家眷在邺城如在虎口。

这时忽听许褚粗暴的吼叫声:“站住!你们什么身份?竟敢硬闯敌楼还有没有规矩啦!”他手持长矛守在楼阁口,不准任何闲人随便登楼。

“仲康!”曹操叫住许褚,“为何喧哗?”

“降将吕旷、吕详吵着要见您。”

“现在同为朝廷之将,你何必计较他们身份?叫他们进来吧……”把朝廷二字挂在嘴边不知不觉已成了曹操的习惯,但是自从出了金殿之事,他再提及这两个字却感觉酸溜溜的。

许褚闪开道路,吕旷、吕详也自知是降将,早把佩剑摘了,一出阁门就拜倒在地:“我等向主公请罪!”

“何罪之有?”曹操见他俩每人手中都捧着只锦囊,“这是什么?”

吕旷战战兢兢道:“刚才袁谭命部从送其女入城,有个仆僮模样的人找到我们兄弟,说袁谭希望我们继续做袁氏之臣,不保袁尚可以去保他,还留下这两枚印。”

“哦?”曹操打开锦囊观看,原来是两枚四四方方的将军金印,大小倒有四寸许,分量着实不轻,便不再多看放回吕旷掌中,“既然是袁谭送你们的,那就收着好了。”

“不敢不敢!”吕旷吓得金印脱手,匆忙顿首,“我二人已经归顺明公,岂肯再为袁氏卖命。河北之民深受其苦,河北之兵皆遭其害,我二人视袁谭已如雠仇。明公若不信我们诚意,我等就……就……”

曹操屈膝拾起金印,固执地塞进他们怀里:“老夫几时怀疑你们了?那袁谭不修恩德痴心妄想,仅凭两枚金印就想拉拢两员大将,天下哪有这般容易之事?你们既然肯来上缴,那老夫照旧赐给你们,另外我再给你们每人加一颗玉印。”

“玉印?”二吕对望一眼。

“老夫念你们投诚有功,表奏你二人为列侯。”

“啊!”二吕呆了半晌,忽然齐声表态,“我兄弟肝脑涂地誓死追随主公!”这吕旷、吕详虽称不上什么名将,但曹操有意千金买骨,只要厚待这两个人,就不愁其他河北之人不来投降。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瞧着二人下城而去,又对众人道,“我早料到袁谭乃是诈降。他打算让我攻袁尚,然后得以趁这个时机招募兵马抢占地盘。等我破了袁尚以后,他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趁我军疲弱之际对老夫下手。可他忘了一点,袁尚若破,我军士气旺盛,有何疲弱给他利用呢?此真无用之计!”

许攸此番抱着复仇的心态而来,早就迫不及待,搓手道:“阿瞒兄,咱们下手吧!先灭了袁尚狗子,然后再把袁谭除掉。”

“不必着急。”曹操沉得住气,“袁谭想坐收渔人之利,可是老夫何尝不想,看谁最后得逞!兄弟之争再甚也是家务,可袁谭向我屈膝如同叛国投敌,他们兄弟之仇恨愈烈,袁尚岂能再容这叛徒做大?这哥俩都是宁予外敌不予家奴,等着瞧,我料他们势必再起干戈,咱们只需坐山观虎斗,择机而动便可……传令各营,明日一早全军南撤。”

“主公有意收兵?”众人面面相觑。

“既来之则安之,并不是收兵。”曹操微然一笑,“淇水正经黎阳以南,咱们引水注入白沟,日后我军粮草可直达邺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好一切准备,就等着时机到来!”

“明公高见,我等不及!”

曹操已把朝廷里的不愉快抛到一边,仗虽未打却已胸有成竹。他眺望着远处的山峦,长长地舒了口气——忽然有一阵歌声隐约传入耳中:“你们听,这是什么歌?”

正说话间那歌声越来越清晰,似是首激昂的军歌,众人低头找寻,但见城下将士各司其职,铡草的铡草、喂马的喂马、运粮的运粮,可无论干什么都高高兴兴哼着歌。一人唱百人唱,声音越来越齐,最后终于汇成了震天动地的歌声:

千骑随风靡,万骑正龙骧。

金鼓震上下,干戚纷纵横。

白旄若素霓,丹旗发朱光。

追思太王德,胥字识足臧。

经历万岁林,行行到黎阳。

“妙啊!妙啊!”曹操格外兴奋,回头扫视众人,“这诗大长我军士气,是何人所作?”

众人纷纷摇头,记室刘桢从人堆后面挤了过来:“启禀主公,此乃大公子所作。”曹丕自那日得吴质点拨,早就盼着展示才能的机会,一路上连着写出三首军旅之作,安排曹真、曹休、王忠、朱铄等人四处传唱,几天下来连火头军都会了。

曹操听说是儿子写的,明明心里已乐开花,却装出一脸挑剔:“词句粗陋了些,不过教给当兵的唱还凑合。”说罢扭脸朝着城外,不叫旁人看出自己的喜悦。

刘桢也是曹丕的好友,赶紧趁机美言:“这几日公子甚是用心,不单是写了诗,这会儿还在城中抚慰百姓呢!”曹操的儿子哪个能不夸?刘桢开了这个头,其他人纷纷赞誉,都说他们是

父子英雄一脉相承。

董昭低着头凑到曹操身边夸道:“贤愚相较高下立判,袁本初之子皆是无能庸才,曹公之子乃是人中英杰。”

“过誉啦,不过一首诗嘛。”曹操目视远方微然含笑。

“得佳儿以传祖业乃人生一大快事。”董昭边说边注意着他的表情,“本朝父子俱为名臣的为数不少,昔日李郃、李固两代贤良,周景、周忠父子三公,那杨家一门四代宰辅更不用说,我看曹公之子也是大有可望!试想将来大功告成,您还政天子退归林下,再观公子辅保朝纲大展雄才,岂不是美事?”

曹操初时还挺高兴,但听到“大功告成”“还政天子”,脸上的笑容不禁凝固了——天子尚幼我已半百,况且他如此忌恨于我,倘若我退归林下大权奉还,岂能容我儿孙再立朝堂?只怕那时连我满门老小的性命都……一想到日后之患,曹操便觉脑中隐隐作痛,笑容愈加收敛了。

他脸上的微妙变化早被董昭瞧了个清清楚楚。

神医华佗

黎阳的会面使曹操完全看清了袁谭的嘴脸,虽与其结为亲家,却依旧按兵不动,坐视他们兄弟自相残杀。另一方面在淇水河口下枋木以筑堰,使河水流入干涸的白沟,保障了直通邺城的粮道,一切就绪只等袁氏兄弟再次交恶。

乱世之中永远不乏蠢人,袁绍在世之时独霸河北名动天下,两个儿子却连他半分明智都没学到,还把父亲临终嘱咐他们兄弟要和睦的话都当做了耳旁风。哥哥袁谭为了兄弟内斗不惜投靠外敌与虎谋皮,而弟弟袁尚明知外敌在畔还想侥幸消灭兄长。

至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二月,袁尚见曹军在黎阳毫无动静,而袁谭在平原招募人马颇有复振之势,便留军师审配、大将苏由镇守邺城,亲自率领大军再赴平原与兄长拼命。曹操见机会已到,即刻领兵向邺城进发。那守将苏由早与辛毗私下串通好了,要在城内举兵以为内应,不料机密泄露仓促举事,被审配所部击败,逃至洹水与曹军会合。但因为这场乱子,审配错失了阻击的时机——河北重镇邺城竟一仗未打就被围困了。

曹军堆砌土山、架设云梯、挖掘地道,想尽一切办法攻城。袁尚与袁谭交战正酣,无法领兵回救,派沮授之子沮鹄驻守邯郸、武安县长尹楷驻军毛城,保护邺城通往幽州、并州的要道,等待两路救兵和粮草。曹操岂能容他得逞?立刻将兵马一分为二,命曹洪继续围困,自己则率部连战,先取毛城再陷邯郸,就此切断了西北两路的救援。冀州人心撼动,易阳县令韩范、涉县县长梁岐举城投降,被曹操加封为关内侯。不到三个月的工夫,各处营屯无不望风归降,邺城已俨然一座孤城了……

但邺城乃袁绍根基所在,毕竟非寻常之地可比,加之军师审配又是块极难啃的骨头,想要拿下城池绝非一日之功。好在辛毗、董昭、许攸等都曾效力河北,由他们轮番上阵策反劝降,每天都有官员士兵坠城投降。这样一边打一边劝,邺城的势力逐步削弱,粮草也在不断消耗中。战事进行得异常顺利,曹操也渐渐忘了许都的不愉快,每日除了寻查营寨,就是在帐中批注兵法,一边观望袁谭、袁尚的动静,一边等待邺城情势的变化,可谓是以逸待劳。

今天与往日一样,荀攸与郭嘉、楼圭在大帐筹划下一步的打算,辛毗、许攸又举着白旗到城下喊话去了。曹操反倒浑身轻松,优哉游哉整理着自己注解的兵法,当看到“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此语倒像是说眼前的战事,他感觉如获至宝,不禁提笔注道:“绝粮道以饥之。供其所必爱,出其所必驱,则使敌人不得相救也。”写罢又一边默念一边微笑。

路粹正帮荀攸打理书简,见他面露喜色,赶紧凑过来逢迎:“主公近些年抄注的兵书可真不少,《三略》《六韬》《司马法》《尉缭子》《孙子》《墨子》《孙膑》,足足有十三大箱,稍微总结筛选一下,便是从古至今最为绝妙的兵书啊!”

曹操抚摸着这一摞摞的书简,摇头微笑道:“老夫昔年曾有志向,要编纂一部《兵法节要》。可如今天下不仅狼烟四起,黎民百姓嗷嗷待哺,绝非一部兵法就能解决问题的,还要有复兴社稷、经世济民、拯救苍生的长久之策。前日仲长统对老夫说了一番话,可谓至理名言,‘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以有人功也’。自黄巾之乱以来,百姓死亡荒疾纵横,天下户口不及当年三分之一。即便老夫扫尽狼烟归于一统,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本对仲长统有些芥蒂,但接触的日子久了,竟对他的政论渐渐产生了兴趣。

荀攸忽然拿起一份奏报递了过来:“主公请看,这是令君自许都转来的,江东孙权出兵江夏了。”

“哦?”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拿过来看——原来孙权自承接父兄之位以来励精图治,短短三年多的时间竟重振了声势,进而再次兴兵攻打江夏,欲擒黄祖报杀父之仇。可更值得主意的是,孙权出兵之前竟将朝廷刚刚决定征辟的前会稽太守盛宪给杀了,而另一位避难名士孙邵却被孙权任命为长史,心甘情愿留在了江东。这无异于发出信号,孙氏与曹操之间的短暂妥协已经终结了。

曹操一阵皱眉,手指轻轻敲打着这份奏报:“难道孙权这小子真想跟我翻脸?”

路粹讪笑道:“孙权打黄祖可是好事!他与刘表再起争执,主公正好专务河北……”

“住口!”曹操瞪了他一眼,“你晓得什么,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在他眼中,路粹、繁钦、刘桢这帮人再有才华也是刀笔吏,只能充当他的口舌,是不能对重要军机发表个人意见的。

果然,荀攸也不认为这是好事:“孙氏原本善战,黄祖却已年迈,我恐非是其敌,若令其占据大江东西之险,日后必复成大患。当早作防备啊。”

“防备嘛……”曹操想了想,“可令刘馥在合肥修缮城池以作防戍之策,只要能稳固淮安之地,老夫日后便可收拾孙权孺子!”新任扬州刺史刘馥无法到孙氏占领的丹阳赴任,便在合肥落脚,最近招募流民兴治芍陂,颇有些建树。

郭嘉在一旁插了话:“属下有一计,可助主公保守淮南无碍。”

“快快道来!”曹操现在越来越看重郭嘉的计谋了。

“主公既在中原兴民屯,何不在边镇之地兴军屯?属下保举仓慈出任典农都尉,此人本就是淮南土人,又担任过郡吏。令他回去招募百姓训练兵马,边耕作边戍守,自给自足加之合肥建城,定可保江北之地无虞。说不定还能给主公练出支善战之军来呢!”

“妙!妙啊!”曹操不禁抚掌而笑,“就派仓慈打理此事,不过不要让他当屯田校尉了,既是军队屯田,理应有所区别。老夫另给他个官职,就叫‘绥集都尉’。绥集者,保境安民也。”

“主公立意深远,我等望尘莫及。”什么时候出主意,什么时候拍马屁,郭嘉早掌握得炉火纯青。

曹操笑了片刻,又想起另一件事:“孙策方死之时,刘表之侄刘磐常自负其勇骚扰江东,为何最近非但不见动静,反叫孙权转守为攻了呢?”

一旁面无表情的董昭也插了话:“我曾听华歆言道,孙权任命东莱太史慈为建昌都督,此人精于骑射,帐下之兵也颇为骁勇,刘磐几番败于他手,已不敢再东去挑衅了。”

“东莱太史慈……”曹操早知道这个人,当初孔融为北海相,被黄巾围困城中,就是太史慈凭借箭术闯出重围搬来的刘备救兵。后来孔融调回许都,太史慈辗转投至已故扬州刺史刘繇麾下。孙策与刘繇为敌之时,他只率领一兵出外巡哨,恰与孙策及其部下一十三骑遭遇,竟还撒马一战。孙策夺去太史慈护背短戟,太史慈也挑了孙策兜鍪,两人倒是不打不相识,日后刘繇落败,太史慈却被孙策收到了帐下。如今孙权不仅留住了孙邵等避难士人,也留住了太史慈这样的勇士。孙策兵势鼎盛之时,江东父老称其为“小霸王”,看来孙权也不比他那个霸王兄长逊色,果真是一门英杰啊!现在虽然不能分身,但也要想办法剪除孙氏的羽翼,似太史慈那样的勇将,若能招回朝廷为己所用该有多好啊。

他正思考制约孙权之法,忽见许褚飞跑进帐:“启禀主公,现有任峻族弟任藩来至军中,急着面见主公。”

“他来做什么?莫非……”曹操脑子里嗡的一声,不祥的预感猛然涌上心头。果不其然,转眼间便见任藩身穿孝服、哭哭啼啼跪倒在帐前——任峻病逝于许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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