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九章 刘备入蜀
诚如他所言,关羽屯襄阳,张飞屯秭归,诸葛亮经营南郡,赵云留守公安,这般阵势互为救应,即便曹操、孙权来袭也可支应一时。刘备部曲魏延、义子刘封等如今也历练出来了,又得霍峻等荆州骁将,取蜀未为无望。而且前番夺取长沙又有意外之喜,昔日刘表之侄刘磐号称劲旅,几度侵扰江东,他麾下有一部将名唤黄忠,也有万夫难当之勇,如今也归到刘备帐下了,凭这些骁勇之徒,加上法正等内应,虽然兵少,取下益州也不是没有胜算。
刘备十成决心已动了七成,却依旧不敢轻率举兵,只是点了点头:“你所言倒也有理,不过此事再容我详思,来日再做定夺吧。”
庞统见他还不肯决断,索性也不劝了,打个哈欠转身就往外走,嘴里叨叨念念:“夜已深了,我是没有主公这等兴致,硬熬着在这里赏月,如此踌躇,即便站到五鼓天明又有何益?我回去钻被窝,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也请主公早早安歇吧!”
一阵料峭寒风吹过,檐下的铜铃不安地摇晃着,发出清冷的叮当声。刘备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被庞统的话勾起了悲意——虽说现在有了荆州,但又能比以前好多少呢?莫说称霸一方,就连温暖的家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自甘氏死后,家的温馨就荡然无存了。孙夫人虽然嫁给了他,但心始终是在江东,不仅时时处处掣肘于他,还带着帮骄横跋扈的江东卫士,整日拿刀动枪,搞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只得把赵云任命为“大管家”,有心腹爱将随时照应,他才略有安全感。刘备索性在公安以西另建了一座小城,让孙夫人和她的男女仆僮住在那边,他总是找借口不到那边过夜,这段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连荆州百姓都清楚其中缘由,干脆把孙夫人所居之地唤为“夫人城”,简直不视为荆州地盘。婚姻已变成负担和笑柄,日子过成这样,那还能叫家吗?再穷困的人都有个可以安卧的家,可堂堂荆州之主竟然没有,整日在江东孙氏的阴影下讨生活,近两年来并无一日睡得安稳踏实。抛开雄心壮志不论,单单为了自由也该下决心放手一搏。
“且慢!”刘备倏然叫住庞统。
“主公有何吩咐?”庞统慢慢扭过头来。
刘备吸了口凉气:“我意已决,无论是福是祸,都要随法正赌上这一把。就按你的安排调兵遣将,明天一早就办!”
“诺。”庞统郑重其事深施一礼,终于露出了笑容。
冀州叛乱
曹操兵不血刃拿下安定郡,又派夏侯渊、徐晃戡定附近诸县,自潼关对阵不过数月,关中之地皆已平定,进军西凉剿灭余寇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远道征伐将士劳苦,如今进驻临泾县,大家总算可以歇一阵了,上至文武众臣下至普通士兵都松了口气,独忙坏了关中各县的官员,纷纷赶到临泾县拜谒丞相。曹操任命张既为京兆尹,郑浑为左冯翊,赵俨为右扶风,处理善后之事;又召傅幹、贾洪、吉茂、苏则、薛夏等关中名士,每日里讲经论道好不欢畅。杨秋倾其所能竭力逢迎,孔桂更是不离曹操左右,使尽浑身解数变着法哄丞相高兴,今日饮酒明日蹴鞠,又闻冯翊之士游楚精通樗蒲,如获至宝赶紧向曹操举荐。曹操略有不悦:“樗蒲乃市井博弈之戏,这等伎俩也是老夫耍的?”
孔桂别的不成,唯独在博弈游戏上颇有见识:“樗蒲虽不及对弈雅致,但也可显用兵之能。昔日鸿儒马融曾著有《樗蒲赋》,赞曰:‘杯为上将,木为君副,齿为号令,马为冀距,筹为策动,矢法卒数。’丞相统领三军扫荡天下,区区樗蒲小戏
岂会不通?这游楚也是我关中的一位贤士,又以此道著称,丞相何不借此机会斗一斗他,也叫那些穷酸们开开眼,方显您老人家的手段。”一席话说得曹操笑逐颜开,当即征召游楚前来——临泾县寺变了博弈场,曹操与游楚当堂对博,众文武一旁观战,又是喝酒又是叫好,斗得好不热闹。
一来曹操禀赋甚高,二来也是游楚不敢赢他,七八局斗下来游楚大败,装模作样连连嗟叹:“在下卖弄此技十余年未逢敌手,不想今日败于丞相,心服口服。”曹操颇感欢喜,孔桂在旁一再美言,细问之下又知游楚亦通诗书小有才名,当即拜为蒲坂县令。
莫说楼圭、王粲等人,就连曹植都暗暗咋舌——父亲几时这么好说话?这孔桂虽是鄙陋小人,方入曹营就有这等头脸,日后还了得?
长史陈矫早觉不妥,立刻谏言:“属下有一言,恳请丞相深纳。博弈之术虽可益智,久亦有伤,世人因博采而废事忘业者不可胜数,因财损而谋奸者……”
话未说完已被孔桂高声打断:“非是在下多嘴,这位先生讲话可不妥当,常人因博采而废事忘业,然丞相岂是寻常之人?方才丞相博弈列位都看到了,投子之时若雷石电发,布局之时似指挥三军;气定神闲正襟危坐,表面上是玩,其实酝酿机谋呢!不用说,诛灭马、韩,克定凉州已在掌握之中。诸位说是不是?”
拍马屁挂上众人,谁能说不是啊?只得随声附和。曹操敞开衣襟,接过孔桂递过的手巾,笑道:“季弼亦风流之士,今日为何这般迂谨?《礼记》尚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难道老夫就不能消遣消遣?”
一句话反把陈矫吓坏了,连忙请罪:“属下无知,丞相见谅。”斜眼看了看满面谄笑的孔桂,心道这小子柔中带刺可不好惹。
曹操全没挂在心上,擦着汗道:“老夫年少之时也是浮浪子弟,斗鸡走马蹴鞠六博,无所不好无所不精。今年事已高又为政务所羁,昔日那些玩乐之事也都疏懒了。”
孔桂立即见缝插针:“有事弟子服其劳,割鸡焉用宰牛刀。丞相身负天下之重,满腹珠玑之谋,列位公子已长成。小的身在边鄙,亦闻平原侯文采斐然通晓政务,二公子精于骑射勇冠三军,如今一见远胜百闻!五官中郎将的大名更是不消多说,丞相有这么多好儿子,又何必鞍马劳顿亲犯险地?以小的之见,您大可安居邺城安享富贵,一来尽多年未有之欢愉,二来也叫世间不逞之徒见识一下几位公子的厉害!岂不快哉?”
陈矫、王粲等面面相觑——这小子拍马屁的水平可谓登峰造极,不但将曹操奉承了一番,还把两位公子也夸了,就连远在邺城的曹丕都没落下,真真滴水不漏。
或许是因为孔桂嘴甜,或许是这话正对了心思,亦或许是他相貌实在太像郭嘉了,曹操越听越受用,飘飘然晃悠着脑袋,口上却道:“牛刀可以割鸡,鸡刀却不足以解牛。他们还年轻,少历练,若要独自统兵还差得远呢!”
曹彰此番得偿夙愿上了战场,这几日心里正高兴,也被孔桂拍得甚美,听了父亲的话,又不禁想起当初渡渭水之前的安排,技痒难耐忍不住问道:“父亲两月前叫孩儿参悟兵临潼关之事,孩儿愚钝至今不解,请父亲明示。”
这正是曹操得意之笔,听儿子相问,更觉面上有光,索性对在场所有人炫耀道:“将在谋不在勇,老夫平生用兵皆谋定而后发,故而每战必胜。前番贼据潼关,我若兵入河东,只恐马、韩分兵把守诸津,则西河未可渡。故而我盛兵以逼潼关,马、韩等人误以为我要强攻,遂集兵关前,河西之地反而空虚,所以徐晃、朱灵抢渡可成。”
“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原来如此!”曹彰似是打仗打上了瘾,闻听此言连拍大腿,恨不得立刻找敌人再试验一番。
曹操如数家珍接着道:“西河营寨既立,老夫便连车树栅,遍修甬道,既为不可胜,且以示弱。后再南渡筑沙为城,虏至不出,所以骄之也。故贼心中忧惧众莫能一,而求割地。老夫伪许之,使其自安而不为备。既可趁机离间马、韩,又可畜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此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关中遥远,若贼各依险阻,即便是大军征讨,一二年间不可定。今皆来集,其众虽多莫能归服,军无适主一举而灭。故而敌每来一部,老夫非但不忧反而生喜。胜一人难,胜众人易,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这一套计谋虽多有楼圭、贾诩参与献策,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曹操筹谋已久的。他之所以能发出“兵之变化,固非一道”的感慨,是几十年来参悟兵书、身经百战的心得,一招一式皆得自艰辛,令人不得不佩服。
“自古兵家未有如丞相者,虽白起、韩信之流不可及,就算光武帝复生也难敌丞相之谋!”孔桂再接再厉继续溜须。
曹操斜了他一眼,摆手道:“你小子谄媚忒过,岂能真如你所言?”陈矫等人早看不过眼了,见他挨了训,这才稍觉痛快。
殊不知孔桂话里暗藏乾坤——光武帝岂是随便比的?我言开国皇帝难敌他一二,他若真是大汉纯臣就当正颜厉色,如此草草斥责,可见世人传言不虚,他果有代汉自立之心。摸透这一层,日后在曹营见机行事就容易多了。
曹操浑然未觉,兀自感叹:“老夫半生所憾者,唯赤壁之失,今威震关中声势复振,他日便可再下江东,焉能不喜?”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话,近两年他忧于内部不稳隐忍得太多,如今这场胜仗无异于从地上爬起来,终于没有步袁绍一蹶不振的覆辙。说到此处他又不免惋惜,“只可惜渭水一战,窦辅为保老夫亡于箭下,窦氏一门忠烈,仅存这一点骨血也丧于沙场。人才难得忠义难觅,老夫回朝之日当多加追表彰其英名!另外此番得胜,弘农、河东两郡也功不可没。贾逵助钟繇坐镇弘农,士民敬爱故而无叛。杜畿自河东补给军粮,老夫原以为多有不便,没想到至今尚有余粮二十多万斛,有此储备即便再打上一两年都够了,何愁马、韩不灭?”
曹彰早就摩拳擦掌:“现今兵精粮足,能否让孩儿一显身手?就请您坐镇长安运筹帷幄,请三弟随军任孩儿的参谋,我兄弟二人替您征讨金城诛灭马、韩,为朝廷立功,也为您老人家争光!”
“好!”曹操在渭南之战见识了儿子的本事,心里有些底,加之这会儿高兴,竟破天荒答应了,“吾儿勇气可嘉。今子桓坐镇邺城,子建参谋军务,子文若能驰骋疆场扬威边陲,也不枉世人夸赞咱曹家父子!”
孔桂晓得什么,反正跟着奉承就对了:“什么父子英雄?以小的看是辈辈英雄,以后丞相子孙万代个个都是英雄!”
“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果真如此,夫复何求?”今天曹操真是发自内心高兴,自赤壁兵败以来没这么高兴过。打赢这一仗挽回威名还在其次,有什么比三个儿子不负所望更好的呢?如果他们三人能拧成一股绳,为曹家谋定天下,那这位子交与谁还不都是一样?即便自己此生真的不能统一华夏,身登九五,有他们继承事业,子孙万代的富贵还愁得不到吗?
可就在他放声大笑之际,军师荀攸满面焦急奔上堂来:“丞相!大事不好!”
曹操的笑声戛然而止:“怎么了?”
“河间暴民田银、苏伯作乱,诛杀官吏抄掠郡县,已集众数万。”
“哪里作乱?”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
“河间!”荀攸又重复一遍。
河间?!那岂不是冀州辖境?曹家的大本营!曹操只觉耳朵里嗡的一声,手中杯盏不禁落地,摔个粉碎。
其他人也惊住了,一个个哑口无言,呆若木鸡,隔了半晌才听曹操阴沉地咕哝了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了,速命曹仁领兵两万立刻回师平叛。其他将士整备辎重,明日收兵……哼哼,父子英雄辈辈英雄,恐怕老夫没那个福气……”
众人不欢而散各忙军务,整整一夜曹操没合眼——昔日击败袁氏入主冀州,百姓何等拥护?如今为什么会作乱?老夫坐镇邺城六七载未曾有乱,为何子桓理事不到半年就闹出这么大乱子?这小子究竟干了些什么?若一个小小的冀州都治不好,怎能扛起万里江山……辗转反侧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未出城点兵,又听县寺门外有人吵吵嚷嚷请见。曹操满腹心事哪肯见,命侍卫赶开,出门跨马便走。哪知此人扑至马前,拦住道路连连叩拜。曹操刚要发作,可一见此人面孔又忍住了——依稀记得是凉州从事杨阜杨义山。昔日官渡之战,刺史韦端不知归袁归曹,曾派他到许都观望动向,杨阜回归陇西力劝韦端支持曹操,也算对曹营有功之人。邯郸商、张猛死后,荀彧保举韦端长子韦康接任使君之位,杨阜也晋升为凉州别驾。
“义山何故拦路?”
杨阜叩头如鸡啄碎米一般:“恳请丞相诛灭马、韩,收全功而返,万不可草草收兵。”
曹操一见是他也猜到有此一谏,叹道:“老夫何尝不想成就全功?但冀州生乱祸起肘腋,不能不顾啊!”
杨阜恳求道:“田银、苏伯无名之辈,不过皮肉之癣,马、韩乃心腹之患。马超有韩信、季布之勇,甚得羌胡之心,西州之士无不畏之。只恐丞相一走,陇上诸郡又非国家之有也!”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马、韩两家久在西凉何等威望?斩草不除根必为后患。闻听此言曹操也有些犹豫,但冀州太重要了,那不仅是他的大本营,也是日后走向龙位的根基所在!想至此曹操一咬牙:“不行!冀州之叛不能不管……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分兵一半,留夏侯渊督徐晃、张郃诸部镇守长安,若二贼还敢来犯,你就请他们出兵救援。”说罢绕过杨阜打马便走。
“丞相!凉州刺史韦康……”杨阜连忙爬起,未及多言曹操已经走远了。他无可奈何急得连连顿足,夏侯渊虽勇,但是不是马超的对手呢?而且凉州最大隐患其实不在敌人,而在刺史身上!荀令君英明一世,却错看了韦康其人。韦康虽有博学之名,却是一白面书生,倘若马超再次来袭,他能保住凉州吗?
眼见曹操归心似箭已奔出很远,杨阜只得把这些忧虑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