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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十一章 冀州不稳

 

幕府训子

虽然西征因冀州叛乱而中断,但曹操成功袭破了关中诸军,夺取了大片地盘,又派夏侯渊等将分兵镇守长安,已对凉州构成泰山压顶之势。杀敌夺地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仗曹操挽回了威望,他终于从赤壁战败的泥潭中脱身,重新站立起来。这不仅是对敌人的震慑,也是对汉室朝廷的震慑。

曹操班师之际,在董昭斡旋下朝廷又发来诏命表彰曹操的功劳;并决定将河内郡辖下荡阴、朝歌、林虑,东郡辖下卫国、顿丘、东武阳、发干,巨鹿郡之廮陶、曲周、南和,广平郡之任城,赵国之襄国、邯郸、益阳(赵国为郡国,襄国为县)共计十四县并入魏郡管辖;此外又封丞相之子曹宇为都乡侯,曹玹为西乡侯。曹宇乃环氏最小的儿子,还不到十岁;曹玹虽已弱冠,却是侧室秦氏所生,性格平庸恬淡。这两位公子自然不会对社稷有什么功劳,毫无疑问这又是幕府授意而为。冀州是曹操根据地,魏郡又是冀州的首郡,其他州郡的地盘纳入魏郡管辖,这意味着曹操直接统领的地域越来越大。修建邺城,五子封侯,扩大地盘,曹家俨然已成国中国之势。

不过回到邺城的曹操并没因此而高兴,首先等待他解决的是叛乱的善后事宜。幕府与魏郡所有官员齐聚听政殿,与其说是一场会晤,还不如说是提心吊胆听候曹操处置。

留府长史国渊、护军徐宣、五官中郎将曹丕及其长史凉茂、功曹常林五人齐刷刷跪倒在堂口。他们是此番留守的主要官员,无论叛乱的原因何在,责任必须由他们承担,故而会晤一开始就主动出来请罪。曹操手据帅案面沉似水,只是望着堂外的铜壶滴漏,半晌没有说话;其他属官也不敢轻易做声,都低着头屏息凝神,犹如泥胎偶像。大堂上静悄悄的,酝酿着紧张的气氛,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料定曹操立时就要拍案大怒,但他们猜错了,沉默良久之后他仅是翻了翻案头上的公文,平心静气道:“国长史,你上奏的叛贼数目是否有误?我连接几道军报,仅河间一带叛乱者就要数万,除去贾信、曹仁诛灭的,至少还有同党万余,你上奏的数目为何只有数千?”

国渊往前跪了两步,低声道:“素常将领破敌为炫耀功劳往往以一为十多报数目。但臣下以为此番平乱与以往不同,故而斟酌了一下。”

“有何不同?”曹操倒想听听他的理由。

“以往征战乃是征讨外寇,多其斩获之数,欲彰显武功震慑不逞之徒。但是河间在丞相封域之内,平灭叛乱虽有克捷之功,不过……不过……”国渊说到此处显得很为难。

“不过什么?”

国渊仓皇叩首:“臣下窃耻之。”天下皆知冀州乃曹操老巢,这里发生叛乱无异于证明曹氏失德,上报的叛党越多曹操的脸面越不好看。以往征战平叛者大多以一当十夸大数量,以彰显功劳震慑百姓,国渊反其道行之,莫说没有虚报,就连原先被贾信归为叛党的人都反复筛检,但凡可恕的、可悯的、盲从的,能删减尽量删减。固然这是为曹操面子考虑,但也挽救了千余条性命。

曹操不禁点头:“好学近乎智,知耻近乎勇。这般用心可谓良苦,你起来归班吧。”

“臣下有罪。”

曹操扬了扬手:“罪不在你。”

“谢丞相宽宥。”国渊起身施礼,颤颤巍巍退回班中。

曹操又道:“徐护军,你也无罪。”

徐宣却不肯起来,跪在那里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圣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下治军不力,战事起时又未能亲临战场,实在罪不可恕。”他说得倒是心里话,仗还没打兵权就让曹丕夺了,他这个护军确实没脸。

曹操挤出一缕微笑:“当初老夫选你为留守护军,根本不是觉得你有治军之才,乃是用你之德。此番叛乱起于民间,并非士卒生患,足见你不辱使命。惜乎统事之人不解老夫用心,未能学到你的仁德,倘能得你之一二,焉能有此叛乱?”所谓“统事之人”自然指曹丕,看来曹操已把这笔账完全记在儿子身上了。

徐宣哪好开脱自己,赶忙道:“并非五官中郎将之过,全是我等辅佐不力……”

“老夫说了不治你罪,起来!”曹操不愿听他说下去。

徐宣猛一抬头正望见曹操严峻的目光,不敢再争辩了,只得起身施礼退归班中。曹操又指了指凉茂、常林:“你们俩也起来。”

“丞相,我等……”两人也要叩头请罪。

“老夫已经听说了,你二人辅佐我儿尽心尽力,叛乱伊始又力阻其亲征,实是有功无过。”

凉茂哪敢领这功劳,忙替曹丕说好话:“五官中郎将天生明睿,若领兵平叛必能马到成功,皆因我等行事过于谨慎,唯恐政事疏漏才劝谏其不要前往。无心而为之,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

曹操冷笑道:“有心无心老夫都要谢谢你。天生明睿?嘿嘿嘿,若真叫他领兵平叛,现在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这已经是赌气的话了。曹丕在下面听得又害怕又委屈,实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轻视他的能力,为何就武断他平不了叛军。

常林还想再解释两句,却被曹操喝断:“老夫说无罪就是无罪,你们都给我起来!”凉茂、常林不便违拗,尴尬地瞧了一眼曹丕,只得起身归班。

偌大的听政堂只有曹丕一人还跪在地上,曹操却不急着发落他,只是翻阅着公文阴沉着道:“你给我跪到一边去,等办完了事再与你计较……”只这一句话,所有臣僚尽数撩衣跪倒:“丞相息怒,宽宥中郎将大人。”

“宽宥?老夫能原谅他一次,能次次都原谅吗?”曹操脸色愈加难看,“此事与你们无干,都给我起来!”

此等情形下谁好意思不管?大家仓皇叩首,请求曹操宽恕曹丕,竟无一人起身。曹操见此情形愈发不快,把手中竹简一摔,厉声道:“我叫你们起来,没听见吗?难道你们都得了他几箱锦缎,为他说话吗?”

这句话一出可把众人吓坏了——前番曹丕给群僚送礼,在场之人大半收了,倒不是贪图那点锦缎,而是不敢得罪曹丕。如今曹操把这事扯出来,若再讲情非落个交通公子、结党营私的罪名不可,故而都似针扎了一般站起来,不敢再言语了。

曹操得理不让人,腾地站了起来,终于冲曹丕发作道:“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吗?身为丞相之子贿赂朝廷幕府官员,不遗余力邀买人心,以为这样就能保你继承为父之位?倒是鸡鸣狗盗有才华,什么都没学会先学会夺营争权了!惜乎老夫要的是公忠体国诚心任事之人,不是这等蝇营狗苟的伎俩就帮得了你的!”

曹丕跪在一旁,双手紧紧抠着砖缝,脑袋压得低低的。如此隐秘之事父亲竟公然挑明,不啻是当众把他扒得精光,情何以堪?

曹操慢慢压抑着怒火,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道:“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老夫本想成全你的面子,哪知你竟不识趣。朝廷授你官职,你不忙着具表谢恩,反而带着一帮人出游南皮,你非但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又何尝把为父放在眼里?随你去南皮的人我都知道,左不过是你那乌七八糟的一党。你们都密议些什么勾当?说!”

得官出游是实,但曹丕只是与众人赏风弄月,曹操说他有密谋,这便是胡乱揣测了。记室刘桢、阮瑀皆是出游南皮一份子,有心出来说句公道话,唯恐引火烧身,又被曹操说成是乌七八糟一党,都吓得脸色煞白呆若木鸡。曹丕有冤无处诉,肠子都悔青了,只能苦苦分辩:“父亲,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曹操哪肯听他解释,兀自恶狠狠道:“那窦辅得了你什么好处,在我身边整日絮絮叨叨说你的好话,此番征战他亡于阵中,老夫原有意追奖,但因为你的缘故,老夫决定不追表他了。免得那些目光短浅之人觉得跟着你有好处,三三两两都去巴结你!至于那些跟你穿一条裤子的人,你放心,他们也好不了,咱们有账慢慢算!”

曹丕又悲又痛,一个窦辅事小,可日后谁还敢亲近他,帮助他?曹操这是要砍断他的人脉啊!

曹操越说越气,指着曹丕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夫一再包容你训教你,你几曾入耳?我坐镇冀州七载,扪心自问绝无亏欠百姓之处。你任事不过半年就捅出这乱子,不是你失德又是什么?那反叛的田银乃是河间一家豪族,苏伯不过区区一佃农!为父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不到半年的工夫,豪强庶民都叫你得罪遍了,你可真有本事!幸亏你只是我儿子,若生在皇家坐天下,岂不是天下皆叛?你小时候为父就不甚放心,读书之时便投机取巧,兄弟们一处打猎,永远是别人先发你趁乱取利,射回来的东西就说是自己的。攻下邺城之时人人都忙于军务,唯独你私闯袁府惊人女眷,寻花问柳无所事事……”

这一大套没头没尾的话扔出来,在场之人全愣了。连小时候读书打猎都想起来了,还把甄氏之事拿出来重提,这都是哪年的黄历?全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真正有分量的只有叛乱,而该为这场叛乱负责的究竟是谁?曹操这根本就不是教训,而是一场宣泄,要把数年来对儿子的不满以及惨败赤壁以来的憋闷都宣泄出来。

曹丕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出气筒,只觉父亲仿佛要把天底下所有的罪责都扣到他头上,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叩首请罪,还能怎么办?

曹操劈头盖脸数落个没完,陈芝麻烂谷子都想起来了,继而又望着堂外的铜壶滴漏,瞧着那滴答滴答的水珠冷冷道:“人之一生何其短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我是老了,但我要找一个才干超群的后继之人,似你这般无才无德日后有何可为?但凡昂儿、冲儿还在,岂能轮到你这等不肖之徒?我死去的儿啊……”其实说了半天,这才话归正题。曹操本心里想念的还是曹昂、曹冲,故而才会把曹丕一丝一毫的错误无限放大,他不喜欢的仅仅是曹丕的性格,单论为人处世也没什么大不可的,世上父母没有不偏心的。

卞秉早听不下去了,又因外甥修建铜雀台之事替自己背了黑锅,心中实在不忍,仗着外戚的身份出班劝道:“丞相暂息虎狼之怒,大公子恪勤孝俭,未尝有过……”

话未说完曹操便扭脸斥道:“你这个舅父当得好,果然替你外甥说话,并州民役之事我还没找你呢!这帮孩子自小到大被你哄着,你何尝教过他们学好?整日就知道带着他们胡玩,娇惯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惹出祸来,你还有脸替他讲情!”一席话把卞秉骂得满脸死灰。

今天曹操实在有些过分了,国事家事混为一谈,而且六亲不认。连舅爷说话都不管用,别人更不敢随便搭茬了,大家眼巴巴望着他,都不知如何是好。曹操喘着粗气在曹丕面前踱来踱去,不知为何,这会儿曹丕越是唯唯诺诺曹操越有气,已经开始琢磨剥夺他五官中郎将之位了。

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嚷道:“丞相,属下有一言望您深纳。”众人皆感诧异——什么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仗马之鸣?大家侧目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出头的皂衣官吏迈步出班。此人虽是文士,却虎目虬髯相貌雄伟,声若洪钟震惊四座,正是幕府西曹掾崔琰。

“此乃我父子之事,你有什么可说的?”曹操知他是个直性人。

崔琰又向前凑几步,拱手道:“丞相身系天下之重,又岂有寻常家事?去年公子也曾派人给我送锦缎,属下未敢收纳,此事丞相也已知道。所以属下绝无私弊之心,所发之论还望丞相详思。”

曹丕一见崔琰站出来,心都快蹦出来了,只当他是曹植一党,必是要趁机进谗落井下石,满心盼着父亲也把他顶回去。哪知曹操却长叹一声:“你非说不可那就说吧。”

“诺。”崔琰趋身道,“既在其位忠于其事,五官中郎将身负留守之任,在他治下冀州叛乱,无论因何而起,此事实在也难脱干系。”听到此处曹丕心都凉了,料是此人攻击自己不遗余力,必要害得自己失宠丢官,哪知话到此处口风又变了,“不过……河间之乱根源何在难道丞相不明?前番赋税骤增,士民不满因而生怨,加之丞相领兵在外冀州空虚,才有好乱之辈从中挑拨生事,中郎将至多是监察不力。再者,平心而论丞相真授予他权柄了吗?所有留守重臣皆有便宜之权,中郎将自己能做什么主?丞相府、冀州府、五官中郎将府,三方差事都压到他一人头上,恕属下直言,即便丞相您也未尝这般辛劳过吧?怎么能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中郎将呢?”换做别人万不敢说这番话,唯崔琰平素就有公正之名,故而理直气壮毫不隐晦。

曹丕简直不敢相信,崔琰竟会替自己说话,而且句句切中要害,仿佛都出于自己肺腑。猛然间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若不是跪在大堂上,这会儿他早就垂泪沾襟了。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崔琰果如吴质所言,乃是公忠体国耿介之士。真正的大臣永远是站在公理一边的,不会因为与某人结亲而改变

公正之心。疾风知劲草,他由惧转悲,又由悲转恨,恨自己目光短浅,以为小恩小惠就能笼络世人,实在是把这些大臣看扁了,把天下的事看简单了。

也是崔琰素来不偏不倚实事求是,竟把曹操问得哑口无言,不过这等敢犯盛怒的胆子确非常人可及。崔琰见曹操喘着粗气没有辩驳,又转过身对在场诸臣道:“方才丞相说中郎将万般不是,我却要斗胆说他一宗好处。前几日毛东曹调在下族弟崔林为冀州别驾,中郎将言道有私弊之嫌。这句话说得好!我等为官皆当有谨慎之心,公子这句话不单是为幕府之政、朝廷之政着想,也是为我崔氏一门的名节着想。半年来中郎将诚心任事踏实肯干,日理万机未尝有一时之清闲,大家有目共睹,岂能以一过而掩百善?”毛玠比崔琰更知道细情,但凡事隐恶扬善,崔琰既把这说成是曹丕的好意,他也不必点破。

只要有一个肯出来仗义而言的,别人也就好说话了。国渊立刻接过话茬:“崔西曹所言极是,在下每日与中郎将一同理事,这半年里一应政务无论大小,他总要反复斟酌才能定论。《诗经》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正是中郎将不厌繁琐过人之处。现在想来当初颁布新税之时,中郎将也曾嘱咐我等小心行事免生事端,若是我等能多加留意也未必有这场叛乱啊。”众人纷纷点头——国渊所言不失公允,论才干曹丕远不及其父,但勤政实干却是不折不扣有目共睹的。

就连徐宣也出列道:“河间乱起事出突然,中郎将虽越俎代庖却能决断于瞬息,又引鲜卑兵阻敌于幽州,避免事态恶化。如此当机立断也算不辱丞相之明了。”

这几个大臣都是正人君子,是不轻易谬赞的,既然一致肯定曹丕,至少证明在他们心目中曹丕是合格的。其他人也随着低声附和,凉茂、常林都是曹丕属僚,不便在这时候替他说话,只连连点头赞同。曹丕心里已踏实一半,见此情形更是感动得没话说。世间谁才是真为自己好的人?平日里这几个大臣不苟言笑,看似不好打交道,真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他们仗义直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父亲给他选的这几条膀臂都很好,并没有人故意与他作对,而是职责所在。这些忠贞的大臣不但匡正曹丕的过失,也在时时刻刻匡正曹操的偏颇。

曹操已无话可说,只觉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一代丞相焉能不明白事理?可是对于刚才的那一场发作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能理喻,有对曹丕长期的不满,有叛乱之后急于遮丑的心态,恐怕更多的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就不看好曹丕吧。尤其经过这一场西征,他似乎反而对曹植寄予的希望更高。究竟希望哪个儿子继位,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不过崔琰的话甚是在理,曹家实际上已担负起天下之重,家务已不仅仅是普通的家务,而是关乎天下命运的决断,有些事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做主。曹丕这个长子也不是普通的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是儒家正统所在,这些重要的大臣固然看到其一些才干,恐怕更多的是看中他的身份。对于曹家这等不君不臣的家族而言,儒家礼法的正统观念已无可避免渗透进来,宗法制反倒成了曹丕最有力的保护,即便身为父亲兼丞相的曹操都难以撼动……

环顾着交头接耳的众臣、默默无言的儿子,曹操的火气戛然而止,反而感到可笑——身为臣子把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管着比朝廷还多的兵,住着比皇宫还大的宅子,选拔官吏重才不重德,他曹某人可算是世间最离经叛道之徒,可是就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超脱正统与礼法的束缚。不想叫臣僚忠于朝廷而欲使之忠于自己,忠来忠去却不免归于故俗,君不君臣不臣,到底是应该叫属下安守礼教还是该叫大家背弃礼教?这世上还有比曹操更自我矛盾的人吗?曹操想至此不禁苦笑,笑自己的无奈;可只笑了两声,忽觉天旋地转脑袋剧痛,连退几步跌坐于地。

“丞相的头风犯了!快传李珰之来!”连臣僚带儿子全慌神了,搀的搀扶的扶,堂上一片混乱。那位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崔西曹,一不留神竟被身边的人挤了个跟头……

世事不息

曹操静静仰卧在鹤鸣堂,灌下一碗李珰之煎的汤药,又用冷水浸了头,已不似方才那么眩晕。赵氏与李氏一左一右跪在他身边,一个给他擦拭水珠,一个为他梳头。卞氏则一言不发抱着曹熊远远坐着,只是唉声叹气——曹丕是她儿子,她也不好说什么。赵氏、李氏都是聪明女子,眼睫毛都会哄人,跟着夫人过来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手底下伺候着曹操,嘴里就念叨着曹丕的好,把这半年来曹丕如何礼待诸位夫人、如何照顾兄弟添油加醋述说了一遍。曹操在前堂被崔琰等劝解一番,在后堂又被两位宠妾开导,火气早消得差不多了,只是直勾勾望着卞氏。

卞氏明知丈夫心里想什么,却故意不看他,轻轻拍着曹熊的背。曹操注视她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当娘的,你说说你养的这几个儿子哪个最好?”

卞氏随口道:“谁最好啊……我看熊儿最好,不招灾不惹祸,也不招你生气,处处讨人喜欢。”

曹操不禁苦笑:“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偏偏不肯说。你道熊儿最好,可这小病秧子能成就大事吗?你呀,就是不肯为我想想。”

“我不为你想?”卞氏鼻子一酸,“你何尝为我想过?他们哪个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能说哪个好,哪个不好?这世上当娘的都一样,只盼着儿子们和和睦睦,成不成大业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要是真明白就不该问我,只当我是个哑巴好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簌簌而下。卞氏也算个女中豪杰,当年曹操逃离洛阳举事,她身处险地再苦再难都没掉过一滴泪,如今却被儿子的事愁成这样,这世上的家事实比国事更难断。

她这一哭曹操也不好再问了,扪心自问对卞氏他只有感激。生儿育女且不说,单是她对丁氏的照顾就够叫曹操高看一眼了。虽说世间夫妻不说两家话,但总有个谁亏欠谁,他这辈子对卞氏亏欠太多了,何必拿儿子们的事再招她烦呢?想至此只有黯然叹息。

“哟哟哟,我的老姐姐,这是怎么了?”卞秉一脸坏笑走进来,他有内亲身份,丫鬟也不便拒之门外,“是不是这俩妹子伺候姐夫,您又打翻了醋坛子?”一席话说得赵氏、李氏不禁莞尔。

“去你的!”卞氏破涕为笑,“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难怪你姐夫不给你升官,当你的别部司马吧!”

曹操也被他们逗笑了,接茬道:“你们姐俩别假打架给旁人看,我已封了你们卞家为都乡侯,能给我曹某人当内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嫌俸禄少,你们偷偷把这府里的财货弄到娘家去还不够吗?”这话虽是玩笑,却也透着曹操的心思,他可不想外戚权柄过重。譬如儿子们的事,私下问问卞氏还可以,若是她们一家子搅和到其中,非乱了不可!

卞秉也算功劳赫赫,听姐夫这般话语不免有些刺心。但自己毕竟是当和事佬来的,没再纠缠下去,凑到榻边讪笑道:“我的好丞相、好姐夫,说也说了闹也闹了,消消气吧。您要是身子得劲出去瞅瞅,子桓领着十几个小子都在外面跪着呢。众臣也都候着,连总不露面的程昱都来了。董昭、袁涣刚从外地过来,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在外面等着呢。”

“唉……”曹操叹口气,儿子多了也麻烦,大的二十多,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衮、刘氏之子曹棘,都还不到十岁,且不论今天之事怨谁,当爹的有病,儿子们都在外面候着,腊月天再冻出病来岂不叫人难受?曹操的那点儿气早扔到夜郎国去了。“叫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我谁也不怨。你替我告诉老大,叫他别多挂心,是他的错我改日再找他,不是他的事……就算我今天急糊涂了吧。”他不好直接跟儿子道歉,有个知近的人传话就妥当多了。

“好咧!”卞秉笑呵呵转身边去。

“慢着。”曹操又叫住他,“你把程昱请进来,袁涣、董昭也叫进来。还有……方才我在前面说了你几句,你也别多心。过几天你安排大伙到铜雀台逛逛,也算是给大家道道这半年多的辛苦。好歹也算打了场胜仗,别闹得都不高兴。”

“瞧您说的,见外了。”卞秉话虽这么说,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姐夫,提心吊胆半辈子还升不了官,是苦是乐他自己明白。有外臣进来,女眷就不能再呆了,卞氏抱起孩子,带着两个姬妾转过屏风去了。不多时程昱三人进来,都向曹操探问病情。

“无碍了,你们坐吧。”曹操坐起身来,一把拉住程昱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次平乱劳你费心了。”

程昱却道:“老迈无能徒给公子添麻烦,帮倒忙还差不多。”

“是吗?”曹操灿然一笑沉吟道:“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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