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回沅城一趟。”秦帆的声音从桌对面传来,但店内的音响已经开始放歌,因此小鸦根本没听清。
我把镜头转回来:“没什么,就是特别想你,你睡吧。”
“我也想你!”她那边卡顿几秒,“但是我该起床了……要不晚点儿再聊,我们慢慢聊。”
“好,”我冲她挥手道别,“再见。”
灯光昏暗,钢琴如泉水潺潺,而后女声将过往婉婉道来。莫名很熟悉,我用手机识曲,界面弹出来,是雷光夏的《逝》。然后我想起,那是在流浪的回程中,某天路过街边的手机店,我听到这首歌。那时我也像如今,愣住听了好一会儿。玻璃上照出我,灰头土面,店家以为我是乞丐,伸手来赶走我。
后来我要操心的太多,又怎会有心思去找一首歌。时隔多年,它竟又回到我身边,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愚弄,又感谢它至少在最后把这首歌送给我。
不记得喝多少酒,我没醉,因为过去我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活。秦帆醉得很厉害,摇摇晃晃。他要叫代驾,拿着手机捣鼓好一会儿,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扶住单车龙头,趁酒意与我长久地对视。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他终于开口说话,听上去意外清醒,“我怎么感觉……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就好像你是专程来跟我道别的。”
一辆车开过去,轮胎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很寂廖。我走近他,以朋友的方式拥抱他。他的眼泪打湿我衣领。他一再追问,你为什么不说我的感觉是错的?为什么不说我喝太多酒说胡话?为什么……为什么?
替他叫的车终于到达,我费一番力气将他塞进后座,冲司机说不好意思,劳烦您多关照。他往后看一眼烂醉如泥的秦帆,又看看我,问,姑娘,你从北方来的啊?那一刻我如鲠在喉。原来已经过这么多年,我在他乡生活如此久,就连口音也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但没关系,我正原路返回,我会回到最初的梦里。
最后我送走秦帆。与其说送,不如说是踹。他很重,倒在自家门口迟迟不愿动弹。我站在玄关处,从屋内摆饰看出他的生活。一直单身,没有其他人共同居住的痕迹。有一只猫,在我开门那刻便闪进沙发底端,露出两颗玻璃球般的眼睛。
电视柜下的醒目位置摆着一个相框,里面夹着当初我们在格兰岛拍下的那张照片。不是原始版本,是我加上哥哥后的那一版。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怀念,这样便已经足够。
再见。我不忍惊扰他的睡眠,只在心里说。
然后我转身关上所有灯源。
62、
旧房子里没有无线网络,因此我是靠在床边,用手机敲下这些字。终于回到沅城的老家,这房子保持得很好,一如旧日面貌。就像十五岁的夏天。也许是爸妈不敢回到这里,但无所谓,这样反而更好。
夕阳如往昔,窗格雕花映在白墙上,尘埃飞舞。木盒子就放在枕头一侧,与它共枕,我想起东南亚那段炎热时光,更想起无数回忆中的他。那些时空就像多彩的肥皂泡浮在眼前,我触手可及。
起初他要我活,他以为我的人生还充满可能性,我便活下去。但过了二十五岁之后,我开始明白,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会在所谓的分水岭后面等待我,无论是当初被认为在“长大成人后”一定会发生的某种质变,或是被他人期许过的光明前途。
我意识到连那道分水岭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人生是茫茫荒原一片,没有任何方向或轨道,举目苍凉。我已试过,我已经活过。可是这现实苍白无趣,甚至不及他在童年时带给我的一张玻璃糖纸美妙。
最后我想再说一点关于哥哥的事情。在人世走这一遭,他始终没有名字,可他是独立个体,不能只是作为我哥哥存在。因此当初我们坐在教室里,认真替他起名字,但没有一个是他满意的。过几天他略羞涩地通知我们,说他终于想好自己的名字。
擦掉黑板上的演算公式,他手起手落。字体骨骼清秀,是我熟悉的字迹,但“傅暄”二字却很陌生。
秦帆很意外,问他为什么不姓颜。我也有点愣住,按理说我们要随同一个父姓,这样看来很像外人。我甚至有点儿不开心,没能听进去他之后的话,从来没有认可过那个名字。后来我从日记中看到他的解释。
“我不想随父姓,他烂到没边。但我仍想有一个与你对应的名字,所以起这个名字。傅音同付,是给予的意思,暄则代表着温暖。即便这两个名字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但其实……”省略号之后他没有写下去,但其实他的名字中暗藏多么深的爱意与祝福,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我已经可以感到,现在哥哥又重新回到我身边,伸手为我推开窗。盛大落日映在眼中,如同过往无数时刻。就是在这许多瞬间,他确凿的爱让我触碰到永恒。
我将这条贴子定时发送。如果你们能看到这里,说明我已经不在。不要为我难过。因为严格来说,这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坏结局。如《新约圣经》里所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他没有墓碑,我的墓碑上也没法刻他的名字。因此我只能将我们的名字并列在这里,希望你们可以记得。
我哥哥名叫傅暄,而我真名写作颜亦寒。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