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相遇
“明明看上去那么瘦。”青年咂咂嘴，“不过这样才好。”奈哲尔本以为自己显露的实力能让青年知难而退，但对方的震惊只维持了片刻，随即看向他的眼神简直称得上两眼放光。“这样才有意思啊，总和一群不够格的家伙比剑，我早就腻味了啦！”
“喂，你的眼睛和速度应该也很厉害才对，别装柱子了，好好和我玩一把啊？”
等，等一下，一般来说，他这样做之后大家不是只会大叫妖怪吗？
但实际上，不止是莱茵看起来非常兴奋的样子，甚至连围观的看客们都鼓噪起来，呼朋唤友，喊着这里有个厉害家伙，这场决斗不看要后悔一年之类的话，把整个决斗场再度围了里三层和外三层。
从来没受过这么多热切眼神注目的奈哲尔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要石化了。
被众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弄傻了的旅人没来得及思考太多，便迎来了青年剑士疾风暴雨般的攻击，虽然他成功地用手里的剑把那些劈砍挑拐全数挡下，不过面对来自下盘的踢击和突兀踹打，就算是稳如石桩的奈哲尔也必须后退闪避。
北地的决斗台是真刀实枪的决斗，并不搞什么优雅和形象，莱茵只攻击小腿和膝盖，已经算得上礼貌和克制，更过分一点，直接踹裤裆的也大有人在。
“为什么，一直都，只挡不攻！！你的力气，明明可以，一击就，折断我的骨头！！”丝毫没有停止攻击的剑士这样叫喊。
“……你那么快，我并没有蓄力的余裕啊。”黑发的旅人苦笑着说道。
“胡说什么！你这家伙，连气都没喘呢！”青年望着接下了快三十来下剑击，期间走位大半个决斗台却依然呼吸平稳的怪物男人，恨恨地说道，相较于肉眼可见毫无动静的对方，自己的体力消耗倒是越发剧烈，额头和脊背上的越来越明显的汗水痕迹已经说明了一切。
金属被击打的铿锵声不绝于耳，青年手中的长剑几乎成了残影，唯有和旅人的剑相交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出现片刻，如月痕般的剑光在两人的周身舞动，巨力敲打而出的火星在决斗场上随风飘摇，看客们早已经从最初的鼓噪不已，变成了屏气凝神的捂嘴观看，整个决斗台上只剩下剑士和旅人挥动武器的声音和偶尔传出的破碎对话。
其实骑虎难下的不止是感觉不妙的莱茵，奈哲尔同样十分头疼，他既不想无谓地令青年受伤，又不愿自己被砍到，放水认输的道路也被堵死，偏偏青年的实力确实强劲，自己竟然无法轻易用此刻的姿态压制对方。
直到青年的长剑再度从他面前略过，一个侧身躲开的旅人终于想到了破局的方法。
没了武器的人也算输！
他第一次翻转手中的刀刃，在迎击的时候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月刃像长棍一样从下转到上，好像切开一片面包，而不是一块钢铁那般，轻而易举地切断了莱茵手里正挥舞的长剑。
直到金属相交的锵锵声没有响起，飞出去的断刃直接钉入地面，兀自嗡鸣不已，握着剑柄的青年才意识到，他输掉了这场决斗。
“……呃，这样，可以算结束了吗？”总算成功令对方停下的奈哲尔，暗中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发出询问。
“当然。”莱茵虽然仍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但还是率直地点头，“你赢了。”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暗哑，想来不止是因为体力消耗很大的缘故。
但只要对方没不服气地追着自己再来一场，奈哲尔便已经谢天谢地，他甚至思考起该如何委婉地赔偿那柄断剑，直接给钱的话，想必看着就心高气傲的青年绝不会接受的。
明明更受大家欢迎的青年输掉了，但决斗台周围依然欢声雷动，好像刚才赢的人是那些观众一样，旅人感觉自己总算理解了一点莱茵所说的，北地人重视决斗是个什么意思，只要是场精彩的战斗的话，输赢本身可能并不重要吧。
把头蓬拉起来重新盖住面孔，努力抹消自己的存在感，准备趁机偷偷溜走的奈哲尔，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
“你输了！莱茵！按照约定……”
是那个名为哈扬的决斗发起者。
终于想起了这场麻烦决斗源头的旅人犹豫再三，思考着要不要转头的时候。
“赢了我的也不是你啊，哈扬，而且这个人跟你完全不认识吧？我就算要去当两个月的仆人，也是当这位旅行者的仆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知何时来到奈哲尔身边的首席青年，带着满不在乎地表情，一把揽住了正打算开溜的黑发旅人，亲昵地靠在他身上。
“你说对吧？呃……话说你叫什么来着？”
“奈哲尔。”黑发的旅人无奈苦笑着回答，“我叫做奈哲尔。”
往好处想，他起码不用头疼该如何把钱送过去之类的问题了。
“哎呀，那么从今天起的两个月，就多多指教了，奈哲尔主人，我叫做莱茵哦。”仿佛完全忘记刚才自己是如何强行拉着对方打架的，金发的青年冲着旅人露出爽朗而亲切的笑容来。
刚到都城时还是孤身一人，找住处途中顺便散个步的功夫就增加了一位同伴，这种经历即便对旅行多年的奈哲尔而言也算少有，向来心境平和的旅人难得地步履沉重起来。身后那位自愿成为仆从的金发剑士看上去却意外轻松，明明片刻前还正为奈哲尔手中的好剑蒙尘恼怒，这会儿却丝毫没生气地把被砍断的长剑随意收回鞘中，一点不见犹豫地跟上了。如果不是旅人的行装过于轻便，可能他还会殷勤地做点牵马提行李的杂活，好证明自己作为‘仆人’身份。
奈哲尔带着罕见郁闷的心情，拖着脚步走了三条街，无论是街道两侧越发漂亮精致的雕花门窗也好，涂满华丽彩绘的墙壁也好，甚至一些居民努力营造的，颇具匠心的小花园都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力，等旅人总算找到一家位于偏僻角落的旅店，才多少有了去和身后的年轻人搭话的余裕。
“……跟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吧。”奈哲尔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说道。
“嗯？这就是您打算落脚的旅店吗？”剑士一副完全没察觉到旅人态度的神色，明明是本地人，却做出好奇打量店面的姿态来，“不是我多嘴呢，主人，这家店不太行的样子。”
奈哲尔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个不会在赫尔拉特久留的旅行者，将就住上几天就会前往边境，你的赌约就算不兑现，也没人会追究的。”
让一位武技高超到能被称为‘首席’的剑士来当仆人，旅人可完全没有那种念头，对他这样毫无背景的外来者而言，引人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
金发的剑士笑着耸耸肩，“您说什么呢，奥勒维禁止人口贸易哦？仆人之类的都是雇佣制，简而言之只是雇工啦，不是小人夸口，我还挺擅长这个的，很多初次来赫尔拉特的商队都很喜欢雇我当向导来着。作为决斗胜利的彩头，我还以为您会很高兴有个免费的本地向导？”
旅人有些反应不及地眨了眨眼睛，迟疑了一会儿，确定面前的青年说的是真话，他才慢吞吞地开口，“向导？可是……你不是‘首席’剑士吗？”一般来说，有这种称号的武者，就算没能得到贵族的垂青，成为门客之类的，也大多会去干保镖或者武技教师的活。
他倒不意外对方跟商队相熟，向导这种工作也兼顾保镖或者护卫的活，没点自保能力的话很容易落到被盗匪或者雇主两头欺压的境地。
名为莱茵的青年笑嘻嘻地看了奈哲尔一眼，“看来您不仅第一次来赫尔拉特，对奥勒维似乎也非常陌生的样子啊。”任何人打算前往陌生的国度旅行的时候，怎么都会稍微打听一下当地的风俗忌讳，免得无端招惹出麻烦来，一副老练旅人打扮的奈哲尔却处处露出仿佛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人作风。
这其实是很古怪的。
金发剑士的措辞听着礼貌，实际上内里却没半点尊敬的意思，所谓仆人的说法果然只是戏言。不过旅人却反而松了口气，很是好脾气地摸了摸鼻子，“如您所见，我就是个连决斗规矩都不清楚的外地人而已。”
看他始终谦和又温吞，一副好骗又好欺负的样子，已经见识过对方实力的莱茵撇撇嘴，感觉自己的试探根本是像棉花落在水里一样没劲，青年失去了追究的兴致，说话也不再夹着小刺，“我只是铁荆棘的首席……话说我们一定要在旅馆门口这么聊吗？”
“那倒不必，但你之前说这间旅馆不太行……”
“他家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比如说若是主人您只想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话……”莱茵这么说道，“当然，还有更省钱的方法，直接去我家住几晚。保证比他家更便宜，床铺软和饭还好吃。”
言外之意就是，依然要收钱。
奈哲尔顿时就觉得有些好笑，“我还以为你打算直接招待我。”
“难道我没有招待您吗？”青年睁大了天蓝色的眼瞳，振振有词，“向导的部分已经免费了！我们毕竟只是雇主和雇工的关系，这还是看在您打赢了我的份上所以才格外优待的！”
旅人小声喷笑了一下，随即立刻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那个，其实我并不缺钱，所以，请介绍给我一家起码食物好吃的旅店吧。”至于住宿自然也免了，区区萍水之交，随便去打搅人家也不太合适。
莱茵带他前往投宿的旅馆虽然也同样是在不起眼的小巷角落，但光看门口挤挤攘攘的驼兽队伍和商队车辆，就知道这家店受欢迎的程度，确实比奈哲尔随便找的小店强多了。
两人前来的途中，青年向旅人介绍了一番自己称号的由来，街上的居民们所说的铁荆棘，全称其实是铁荆棘预备骑士团。每个国家都有正规军，而军队通常都被冠上某某骑士团的称号，所谓的预备骑士团，顾名思义就是正规军选拔成员的地方，普通人并不是打算从军就能直接进骑士团的，武艺的考校，军队事务的学习，这些都需要时间，简而言之，铁荆棘的存在约等于官方承认的民兵队和自卫团，平时也会负责一些骑士团忙不过来的工作。
有了这样的背景，哪怕只是民兵，团内的席位排列自然会有特别的意义——只有前十席能够被选拔入正式骑士的行列，其他团员进入军队之后要么成为其他骑士的随从，要么当个步兵。顺便说一句，步兵转骑士可比预备骑士难多了，毕竟步卒很难赚到军功，即便奥勒维已经是少数对军队非常大方的国家。
“每年一次的选拔比武就要开始了，那些家伙纠缠我并不止是因为姐姐的缘故，还想乘机把我拉下首席的位置。”坐在餐厅角落里，晃动杯中廉价啤酒的莱茵这么对奈哲尔说道，“就算没有你出现，他们也还会继续找人来给我添麻烦的。”
明明是个多年旅行在外的人，黑发的男子却好像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复杂的内幕八卦，歪着脑袋听得认真极了，看他睁大了眼睛一脸好奇加津津有味的样子，莱茵总有种对方似乎比自己年纪小的感觉。
“可是，对方不是四十七席吗？就算他成功把你拉下首席，前面也还有许多其他竞争者吧？”奈哲尔很快指出了那群贵族子弟行为中的漏洞，不过从身为贵族也得老老实实进民兵团竞争席位来看，奥勒维的骑士团对成员的实力还挺看重的。
“哦，因为次席是他的兄长，贵族的大人们，就算拉下脸面跟平民抢东西也得做出一副优雅的态度来嘛，让本来就不成器的弟弟去纠缠哥哥的竞争对手，就算大家都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真闹大了也能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莱茵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让本来想说什么的旅人换了个话题。
“既然对方都已经进了十席之内，还非要盯着首席的位置，是因为首席更特别吗？”
“嗯，因为日后想要升任团长或者副团长的话，担任过首席履历的人会被优先考虑。”青年这么说道，“贵族们可以凭借家世和财力直接成为骑士，但团长必须有真材实料，毕竟我国的骑士团可不是仪仗队，经常得上前线的。”
“输掉过就不行吗？”奈哲尔惊讶地问道，“可世上哪有常胜不输的武人？”按照这种选拔方式，民兵团的首席换人的频率早就高得根本没法好好担任领导者了。
“不是那么回事，团内席位的排列是由每半年一次骑士团举办的狩猎大会决定的，年初的狩猎大会上我赢得了首席，其他人想竞争，只剩下两个月后仅有的一次机会。”莱茵懒洋洋地啜饮了一口酒水，“所以他们才提出了要我当两个月仆从的赌约。”
“一旦成了仆从，哪怕我消极怠工，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搞出各种事情，让我错过狩猎大会。”
“所以，为了躲开那些人的纠缠，你才干脆决定来当我的仆人，先出城去躲一阵，等时候到了再回来参加狩猎会吗？”奈哲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地写满了诸如‘你们城里人真麻烦’之类的字眼。
而莱茵只是满脸客气的营业笑容。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他耸耸肩膀，顺着旅人的话说道，“但可以找我当向导也是真的，没成为正式骑士之前，马匹和铠甲，甚至武器都得自己花钱筹备，什么都没有的平民想要成为骑士可不容易，我得攒上好大一笔钱呢。你打算在赫尔拉特停留几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吗？给你打七折哦。”
原来如此，难怪作为一名高超剑客的青年言语之间却市侩得像个商贩。
旅人失笑地摇摇头。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其实他有打算多住几天休息一下，顺便观个光什么的，但考虑到今天已经大出风头，并不想再惹更多麻烦的奈哲尔决定尽快上路。
“这样啊……那么你打算去哪？我可以帮你联络顺路的商队。”莱茵没有追究太多，毕竟旅人想要何时离开都是他的自由。
搭伙出行可以算长途旅行的标配，虽然奈哲尔完全能够单独上路，但尝试过之后他放弃了那么做，独自在无人的荒野上跋涉实在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情，还有迷路的风险，而一旦靠近大路却没有同伴，又很容易引来源源不绝的麻烦，所以搭一下商队的顺风车已经是不太擅长和人交往的旅人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人够多的时候，不合群的家伙就没那么显眼了。
“我想去白海，听说奥勒维有一条直穿无光森林，直达白海深处的商路……”可惜还没等奈哲尔说完，听到他目的地的莱茵已经被杯里的残酒呛了一身。
旅人看看还在咳嗽的青年，有了某种不太妙的预感。
“唔，鉴于这不算常识，所以你不知道也正常……我可以问问你打算去白海干什么吗？那里可什么都没有。”
奈哲尔眨了眨眼睛，“我正在进行一场旅行。”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莱茵干巴巴地说道，“介意说点我不知道的东西吗？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关于那条所谓的白海的商路的正确情报。”
“嗯，我正在进行一场造访世界四极的旅行。”黑发的旅人语气平静地回答，“第一个去的是东方的十万群山深处，从接天山深入云层的顶峰望下来的景色非常美丽，仿佛正被群山朝拜，最远甚至能看到黄金沙漠的海岸线，第二个去的是南方的风暴海尽头，无垠瀑布相当壮观，就是有点吵，敢把船开到瀑布边上再冲回来的船长也有点难找。第三个去的是龙人国度的沸腾湖，一边躲避蒸腾而起的间歇泉，一边从岩浆湖上飞过去的感觉比跳甲板刺激多了，就是建议租飞龙的时候千万别找性格活泼的，这种对人类而言很危险的举动在它们看来好像是相当有趣的游戏……一不小心上了头，到了地方就不太愿意落地，说服它相当费力，无论是对我这个乘客还是对出租它们的训龙人来说都是。”
“现在只剩下白海尽头的大冰瀑。”奈哲尔这么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同样希望能在年底之前走完这段路，毕竟当年和家里说好只出来十年。”
难得有听到双眼发愣的机会，莱茵不可思议地咂咂舌，他并不怀疑对方撒谎，因为白海里头确实没什么秘密，很久以前好奇的勇士们就已经造访过那里，除了并不合适人类生存，并且景色壮观之外，也就那样了。
“唔，原来你是个冒险家……”这种奇怪的人虽然少有，但也不算罕见，加上奈哲尔说过自己不缺钱，理所当然地把他归入有钱有闲人士的青年了然地点头，不再好奇对方的理由，可能真的只是想去看看，有钱人的怪癖嘛。“你所说的商路确实存在于无光森林，唯一的问题是，那条路上有着不少关卡，没有通行证不让过。”
“咦？为什么？”奈哲尔相当意外，白海虽然紧靠着奥勒维的国境，但附近根本没有其他国家，它东边是十万大山的万丈悬崖，西边是包裹着沸腾湖火山带的黄金沙海，只有少量的绿洲能够住人，怕冷的龙人们对过于寒冷的北方边境毫无兴趣，他完全想不通北之国在正经对着中部联盟的国境上让商队们随意出入，却偏偏在唯一通往白海的安全商路上设防的理由。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奥勒维又不靠海又穷，没法像龙人们一样用黄金和白银跟风暴海的商团一船船的买盐，那就只能自己去白海上开盐场，还有无光森林里头的铁木林场和矿场，这些东西全靠这么一条商路运到王都，国王光只让三大骑士团轮流布防巡逻，而不是专门再设立一支护路骑士团，就已经被大臣和贵族们抱怨了好多年啦。”
也就是说，这条商路堪称奥勒维的国家命脉，别说一个外国人想搭顺风车去逛一逛，哪怕本国喜欢做些无本买卖的好汉们，都得识趣地绕着它走，万一巡逻路过的骑士大人觉得你可疑，说不定就得把脑袋摘下当马鞍旁边的装饰品。
“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穿过无光森林，进入白海了吗？”奈哲尔苦恼地叹了口气，完全没去问所谓的通行证要怎么办，反正肯定跟他这种毫无根基的外国人没有关系。这种时候，钱也未必管用，因为你根本找不到地方去撒。“时间上有点紧张啊。”因为之前的旅途计划过于散漫的缘故，距离十年的约定，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年了。
旅人原本觉得，无光森林和白海又没有多少城镇，又是能够靠着自己两条腿走过去不必借助交通工具的地方，到时候肯定跟去十万大山的时候一样，短短半年就能完事。
全然没想过还有此路不通的可能。
“嘛，可以说你运气还不错。”莱茵冲着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那条商路的通行证一般人确实弄不到，但我刚好是例外。”
“铁荆棘的首席，多少还是有点特权的啦。”青年对他摆出一个搓手指的手势，“这位老爷，要雇我吗？价格好商量，限时七折优惠？”
刚好，某人之前说他不缺钱来着。
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结伴出行，两个人就默契地一同忘记了奈哲尔说第二天一早就出发的借口，莱茵得花点时间去办理通行证，筹备旅途所需，哪怕旅人会付他丰厚的工钱，路上的各种私人用度总不能也叫雇主老爷包办。
总而言之，等到第三天早上，剑士带着行李来旅店找人的时候，奈哲尔正十分悠闲地坐在底楼的酒馆里吃早饭，顺带听那些商人们聊天吹牛。
莱茵想着前几天某人叹了口气抱怨时间不太够的样子，猜测他们对‘时间不够’的定义肯定有很大的差别，亏他担忧自己消失太久会引起不满，还各种用人情加快了办理通行证的速度。但身为一个合格的仆人，或者说，看在佣金的份上，青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跟奈哲尔打起招呼。
“早啊，老爷，让您久等啦，现在随时能走，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旅人察觉到了剑士身上微妙的恼怒，但作为一个不善交际的家伙，他向来没法搞懂许多情绪诞生的缘由，单纯地以为对方可能是肚子饿了，因而他十分慷慨地邀请了青年。
“日安，莱茵，反正也不急这么一会儿。不介意的话，要一起吃顿早饭吗？这里的烤饼和肉肠真的不错。”
有人请客对真正囊中羞涩的剑士而言可是大好事，因此他非常愉快地点头落座，一点不客气地招呼老板送上菜肴，甚至还多叫了一些烤饼，打算带到路上吃。
果然是饿了。
感觉到青年身上情绪的转变，觉得自己终于在接人待物上长进了一点的奈哲尔同样很高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莱茵豪爽的吃相，但并不影响他斯斯文文地掰碎硬面包沾汤吃。一顿宾主尽欢的早饭吃完，剑士在心底给旅人打上了‘不知来历的有钱少爷’这个微妙的标签，所幸对方就算肯定出身不低，却并没有沾染上上层人那种惹人讨厌的傲慢，脾气也相当谦和温吞。再想到奈哲尔的天生神力，就让莱茵产生了一种绵羊披着白熊皮的错觉。
不，应该说反过来，明明是只熊，却有着过于散漫的食草动物的性格。
嘛，反正感觉都挺好相处的，有这么个雇主是好事。
青年安心地晃了晃搭起的脚尖。
然而两人结伴走出旅馆不过十步，他就选择收回这个结论。
“您的马呢？”剑士虽然仍面带笑容，但谁都能看出来他此刻并不高兴。
“？”奈哲尔疑惑地看看莱茵，“我没有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似乎生气了，但他还是好好回答了问题，以免造成某些误解。
“老爷，您总不会打算靠两条腿走到白海吧？”青年吸了一口气，努力拿出自己面对团里那群纨绔子弟的耐心来和旅人交谈。
“是啊？”对方看上去竟然十分认真，“我跟商队一起走的时候，也一直步行的，别担心，你可以骑马没关系，我能跟上。”
莱茵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哑口无言，也不能说雇主的要求过分，就是他真的没见过离谱到这个程度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得不向奈哲尔解释，“商队的前进速度其实并不快，因为要确保货物的缘故，不少护卫和仆从都是步行，而我们却得认真赶路，虽然您是带着增长见识的目的在旅行，但我的雇佣时间可只有两个月，您不会以为从国都到达白海的路程可以靠步行在一个月内结束吧？”
青年的意思十分明确，旅人自己独行的话想怎么来都行，他的时间却很珍贵，必须要在两个月内结束往返白海的旅行，回到赫尔拉特参加狩猎大会，绝对不会陪对方在路上靠步行慢慢耗。
其实说出上面那些话的时候，青年已经开始认真思考，旅人也许是个比贵族里不学无术的混蛋们还要夸张的笨蛋的可能性。
其实并未听出剑士言外之意的奈哲尔只是沉吟了一下，“……我能跑过马。”
他依然回答得十分认真。
可惜得到这个答案的莱茵只是用手掩面，一脸绝望并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放弃了什么，然后说道，“那真了不起，好了，看来出城前我们得先去一趟马行。”
旅人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哪怕名义上的仆从非常无礼地代替他这个主人做出了决定，因为实际上是奈哲尔有求于青年，虽然直接从无人监管的无光森林中穿行也没关系，但那样有违他进行旅行的根本目的，而想要在商路上前进，青年的陪伴是必须的。既然已经是既定的旅伴，那么自然也有了对行程提出意见的权利，哪怕只是短短的最后一段路程。而奈哲尔对旅伴向来十分宽容，光看花钱加入的商队敢做出让他全程步行的决定，就能明白旅人的性格温吞到了什么地步。
事后知晓了细节的莱茵只能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
这确实是个笨蛋，一点没错。
去马行并不是为了买马，就算雇主意外慷慨并且感觉是个好糊弄的傻瓜大少爷，剑士也没打算坑他，马匹价格过于昂贵，没必要直接购买，在信誉良好的本地人做担保的前提下，他们可以用租的。而作为担保人的莱茵也不担心奈哲尔会骑着马一去不回，毕竟白海上马匹毫无用处，刚好可以让返程的他顺路带回来。
站在街道旁边等人的奈哲尔十分有耐心，哪怕远处转轮塔上太阳女神乘坐的金马车快要攀上圣峰，他也还是一脸饶有兴趣地打量沿途路过的人们，偶尔会对没见过的打扮多看几眼，偶尔被路过商人们拉着的马车吸引视线。
“……我说老爷，街上就那么有趣吗？”不知何时，牵着两匹马的青年已经一脸无奈地站在了旅人身后。其实他已经说得相当委婉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在莱茵看来，这位怎么看怎么像哪家贵族大少爷的雇主，站在街边兴致勃勃到处乱看的样子活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
“是的，赫尔拉特比我想象中热闹很多，因为商队里总说北国人少，没什么客人之类的……”奈哲尔十分诚实地回答。
“……他们说的人少是指有钱人少。”青年有些尴尬地挠挠下巴，“奥勒维没什么值钱的营生，皮毛和猎兽的产出也就那样，北方的药材数量和品种都远远逊色于十万大山，也就矿石稍微有些价值，但真正值钱的矿藏都在无光森林深处，维护矿井的代价太高昂了，只能每年由骑士团护送铁匠和矿工们去进行小范围开采，打出来的武器防具也只够骑士团自己使用的，根本没有往外卖的富裕。”
对经常带着许多稀缺货物进入北国的商队来说，每年只有两三次机会进店里买东西的平民约等于不存在，富人和有钱的贵族才是他们的主顾，但这两类人在北地都不太多，前者单纯是因为北地贫瘠的产出，而后者……北地贵族祖先大多军伍出身，清廉节俭是美化的说法，简而言之就是大多都没什么经营头脑，虽然因为封地的缘故衣食无忧，但口袋里的银钱并不丰厚。
“是这样啊。”旅人并不是很关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青年身后的两匹马，其中一匹非常高大俊俏，漆黑的毛皮像缎子一样光滑，垂下来的鬃毛和尾巴却是漂亮的银色，被整整齐齐梳理好并扎起了小辫，另一匹棕色的就要矮小一些，但仍比路上随处可见的驽马漂亮得多，皮毛的光泽很不错，同色的鬃毛被修剪得很短，但也相当整齐，看得出来同样是被精心养护的马。
“怎么样，玛拉很棒吧？但不会给你骑哦？毕竟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伙伴。”似乎是注意到了雇主盯着高大黑马打量的目光，莱茵笑嘻嘻地说道。
然后他就看到原本神态从容的旅人慢慢睁圆了眼睛，“……玛拉？”
“对呀，因为这孩子额头有块星星一样的白色纹路……呃，等等，你不会是玛拉的信徒吧？”青年这回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神名对一般人来说也就是个响亮些的名字，但对信徒来说却是很特殊的，“只是同音而已，写出来会有拼写上的差别。”
“啊，并不是。”奈哲尔似乎是回过神，“只是……嗯，只是家里稍微有些…关系……吧…？”他的回答听上去很不确定，但不是信徒应该是真的，因为旅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擅长撒谎的样子。
所以是和神殿有关的家族吗？莱茵这么猜想着，不过星辰与智慧之神的玛拉的信徒们都很低调，不仅没有主动传播信仰的习惯，连神殿都格外稀少，起码奥勒维的国都就没有这位神明的栖身之所。虽然只是两个月的临时仆人，不过青年对仆人该有的美德还是很清楚的，比如不要过分追究主人的隐私，因此他很快略过了这个话题。
“这位美丽的女士才是要陪伴您全程的可人儿，呃……名字不介绍也无所谓吧？反正路上只有我们，你叫它好姑娘就行。”
意识到了什么的奈哲尔眨眨眼，“所以，北地有用神名给马儿起名字的习惯吗？”
“没错，国王有匹从黄金沙海那买来的宝马，皮毛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就被叫做西格尔。”莱茵耸耸肩，“至于叫玛拉的，街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毕竟皮毛上有星状花纹的马还挺多的。“当然也不止是神名，传说里和故事里的名字，都会被拿来用，比如我就听说过有叫埃尔文的。”
那是历代传说中封印了魔王的大英雄的名字，不过因为这样的英雄有差不多七八位，所以也不算特别出格。
“那么，我能问问这位美丽女士的芳名吗？毕竟要同行一个月之久，随便的称呼对女士而言很失礼吧？”旅人一点没有生气，甚至还有兴致陪青年一起开玩笑，看到他自然的神态，青年也放松了下来，“当然可以了，这位好姑娘叫做嘉娅德，因为它的眼睛就像四月森林中的湖泊一样美丽。”
这回听到森林和大地女神名字的旅人就从容了很多，“她和玛拉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那当然，毕竟嘉娅德可是位远近闻名的温柔美人，哪怕是我的玛拉想追求她也得排队呢。”青年这么说道，“所以我一找到机会，就赶紧帮它创造约会的条件了，当然，也得你和嘉娅德先相处一下，现在天还早，如果气场不和，还来得及去换一匹。”
虽然莱茵确实有着逗趣的心思，但他也没料到自己随口胡扯的玩笑话会让这位始终仪态内敛的雇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呀，这种难得的机会可不能打搅，我想我会跟嘉娅德女士相处得很好的，完全没有更换的必要。”笑够了之后，奈哲尔才这样对青年说道。
“虽然嘉娅德确实是马行里脾气温和又聪明，十分合适新人的马，但我们还是先在城门外跑两圈再说，长途旅行中人和马的关系可是非常重要的。”哪怕雇主再怎么好说话，莱茵对新手的意见也只是听听，并不打算当真。
毕竟人发脾气总有办法安抚，马要是闹情绪了才糟糕，它可不跟你讲道理。
不过这次奈哲尔意外地变得靠谱了，就算青年从他僵硬和生疏的上马动作看出来旅人确实从未骑过马，但在城门外的大路上跑了两个来回之后，他很快便适应了骑行，并且又去街边的小摊上买了一袋甜美的沙果来投喂玛拉和嘉娅德，让两匹马对他的态度比对莱茵还要殷勤和友好。
事实证明有钱真的是一项格外有用的能力，只要金钱的所有者会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