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7
人族中渐渐分成两方,一部分支持他,另一部分认为他是异想天开,另寻拥护者。
人们将他捧到高处,然而高处不胜寒,没人敢轻易靠近他,他们只是尊重他,敬仰他,畏惧他,依靠他,利用他。
拉斐尔把所有心思放在蛋上,每天细心擦洗蛋壳,有时蛋壳里的小幻兽会给他回应,他也会和小幻兽分享生活里的事情。
“外面下雪了,据说幻族喜欢雪,你还没有见过吧。”
“嗒嗒”幻翎敲两下蛋壳,抱着尾巴想:要快点出壳,以后就能见到了。
“人鱼族的一个女孩死在了精灵族的地盘上,两族爆发冲突,都有伤亡。月族也面临灭族的威胁……没人能违背法则的力量。各种族和谐共处的时代,也许真的是我异想天开。”
“嗒”
“养了你五十年了,还没有出来……你的母亲也没有告诉我怎么养一只幻族幼崽,总不会要我坐在上面孵蛋吧?”拉斐尔说着便笑了,有了蛋的存在,空旷的宫殿似乎也没那么冷清和难以忍受了。
“嗒”
……
一开始拉斐尔说什么,幻翎都不厌其烦地敲蛋壳回应,渐渐的,他变得容易疲倦,常常处在一种睡不醒的状态,有时拉斐尔说完两三件事他才敲一下,有时只是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就抱着尾巴缩在蛋壳里睡了。
幻翎觉得,离自己破壳应该不远了。
拉斐尔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像以前那么爱和他分享生活,“你最近好像不太动了,都是我在说,可以敲敲蛋壳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吗?”这次他固执地要等一个回应。
幻翎有些气恼,鳞片炸起,红了一圈,他还只是一颗不会说话的蛋,最近困的爬起来都很费力,愿意给他回应已经很好了。
凭什么还得照顾他的感受?
他索性不再理会拉斐尔,顺从本能,给自己放了一个幻境,美美地睡过去。
“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拉斐尔说完,蛋壳没有一点动静,这几天都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是蛋里鲜活的小家伙听他说话听烦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他一无所知。
幻族的蛋壳外面有一层天然屏障,任何妄想窥探的人,无论力量强弱,都会陷进幻境里,被恐惧和绝望吞噬,他前几次就险些无法脱身。
在那些幻境里,他看到蛋终于破壳,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幻兽朝他伸着手哭着要抱,他抱着小家伙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可惜幻境到最后都成了噩梦,小家伙要么被异种族趁他不备捉走啃食干净,要么因为他的疏忽没有照顾好而猝然死去,他的心被揪紧,呼吸困难,身为所谓的“先贤”,他却保护不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想要毁灭一切的念头如破土的种子,肆意在心间生长。
每次从幻境里醒来,拉斐尔看着完好的蛋壳都会一阵恍惚。
还好,还在。
然后紧紧把蛋抱在怀里,贴着胸口,“没事的,你会平安长大。”金色瞳孔骤然划过狠戾之色,任何威胁到小家伙的存在,他都会清除掉。
“你还在吗……”孤寂的洱沧殿里,拉斐尔再次询问道。
蛋里没有任何回应,拉斐尔心凉了半截。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他没照顾好小家伙,他在蛋壳里出事了。
恐慌和自责像疯长的藤蔓把他困住,他抱着蛋壳不顾形象地冲出宫殿,往王室医生的住所而去,一直喃喃着:“会没事的……肯定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平安破壳,这次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有事……”
小幻兽在蛋中熟睡,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侏儒族医生大半夜被吵醒,气愤道,“大半夜打扰人休息,不知道会长不高吗?”见到是拉斐尔气消了大半,这位人族先贤者对其他种族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在帝国生活的各种族间脆弱的平衡也全凭他一个人支撑。
拉斐尔眼眸有些红,头一次这样卑微地恳求道:“请您看看他,他很久没有过回应了。”
侏儒族医生双手堪堪能抱住蛋,幽蓝色花纹很是暗淡,他摸着蛋壳检查,忽然间双目无神,这熟悉的模样,一看便是被拉入了幻境,拉斐尔出手打断他的幻境,他有些吃惊,“保护蛋壳的天然幻境,这是幻族幼崽?”
他刚刚没有感应到任何元素力量,不知不觉就进了幻境。
拉斐尔点头。
医生面色沉重,“我还以为幻族已经在那场灾难中灭族了……”接着摇摇头,“我只遇见过一位濒死的幻族病人,她躺在床上,形神灰败,全身布满诡谲的黑色咒印,那些咒印不断地吸食着她的生命。我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死去。除此以外,我对幻族并不了解,也无法查出病症医治他们,怕是帮不到你。”
“抱歉,打扰了。”拉斐尔抱起蛋,朝外面走去。
侏儒族医生回到床上休息,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刚刚有一瞬间,先贤者的眼睛似乎变成了红色……但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先贤,不可能出问题,应该是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他是幻族最后的血脉……此消彼长,异种族的灭亡是必然的……”幻族女子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拉斐尔心中戾气更甚,触碰蛋壳时却格外小心,“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小家伙活着。
拉斐尔脱下月白色长袍,找来器皿,将蛋放进去,布下复杂的法阵,
人族古法记载:月阴时,若以气血养之,七日,死者可生。
血液、本源力量、契约对象,条件集齐,阴差阳错下,拉斐尔契约了尚在蛋壳里的幻翎——是当时尚不完全的伴侣契约,两人都不知情。
之后几夜,拉斐尔常常盯着蛋看一整晚,白天依旧一切正常,谁也没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第七天的晚上,拉斐尔从月升等到月落,蛋却仍然毫无动静,他嗤笑两声,自己真是傻了,如果真的有用,世间就不会“苦别离”了。
他知道的。
他只是在等一个可能,现在等到了。
兽族有不少类似的例子,蛋生的孩子如果照料不当,或者天生体弱无法自主破壳,就会变成一颗死蛋,它的家人不会帮他,因为这是生存法则所定,无法自主破壳说明是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就算在外力帮助下破壳,以后的生活也会异常艰难。
他照顾小家伙整整五十年,让他怎么敢去想,因为自己的失误,漂亮柔弱的小家伙被困死在那薄薄一层蛋壳里。
拉斐尔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走错一步就会掉进深渊,万劫不复,可他不愿意回头。
他要小家伙活着。
拉斐尔亲吻光滑冰凉的蛋壳,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哄慰道:“可能有一点痛,没事的,我会保护你,不要怕。”
他决定用外力强行破开蛋壳,就算里面是一具已经变冷僵硬的幻族尸体也没有关系,他会寻找办法让小家伙活过来,像幻境里一样信任地朝他伸出手,这一次他会真真切切抓住那双手,再也不松开。
拉斐尔拿起本源力量凝成的金色匕首,锋利的刀刃落在蛋壳上……
由于萨拉尔和其中的人物强烈共情,庞大的力量外溢,困住他的幻境自动破了。
萨拉尔烦躁地扯开缠绕的藤蔓,顺着藤蔓的痕迹找到摄月藤的核心部位,一块黑色魔法石飘在空中。
“你用谁的记忆给我建立了幻境?”
幻境的形式有很多种,其中就包括吞噬猎物获得记忆再加以改造,以此扰乱其他猎物的思维。
萨拉尔手心抓住的几条粗壮的绿色藤蔓奋力挣扎着,枝茎冒出利刺扎进他的掌心,一片鲜血淋漓,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
藤蔓是没办法回答他的。
那个二阶魔法师还被摄月藤控制着,直接杀死摄月藤会对他的精神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
进退受限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萨拉尔只能不断回想幻境里发生的一切来分散注意力,试图找出忽略的细节,可惜并没有用。
侏儒族做王室医生的时期,至少得追溯到一千年前。
毕竟最近的一千年,种族关系紧张,异种族已经很少出现在普通人族的视野里,遑论共同生活。
只有帝都的学院里能偶尔见到异种族学生。
一千年过去,沧海桑田,曾经标志性的建筑早已灰飞烟灭,更何况帝国历史上有数十次迁都,住进过洱沧殿的人族先贤者也数不胜数。
说到底踪迹难寻,他找不到的。
如果那个蛋是幼年期的幻翎,那么他所代入的角色就是幻翎的前任契约者。只要得知那个人的身份,一切和幻翎有关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就是缺了那无比关键的一环。
摄月藤的幻境从何而来。
其中又有多少真,有多少假,这些都不得而知。
……
幻翎在一片白色空间里行走,幻族是幻境之源,天生免疫幻境,他吸收了摄月藤给他建造的幻境,发现这种魔植的幻境本质上是一种记忆回溯的手段,会回溯进入幻境的人精神状态最差、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刻,以击溃其心理。
萨拉尔力量很强应该不会有事,他要做的是找到桑迪。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白色空间的尽头是一池幽深的潭水,头生犄角的男孩倚坐在树下休憩,身边趴着一只形似猛虎,毛发红白相间,长了翅膀的高阶魔兽。
潭水深不见底,没有倒影,身处摄月藤的幻境空间里,一切都透着诡秘。
幻翎转身准备离开,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哥哥……”
男孩醒了,青色的眼眸与他背后的林木一色。
幻翎脚下顿了顿,不想理会。
男孩目光暗淡下来,“哥哥不喜欢我吗?”
他狠狠咬上自己的右手腕,皮肉被毫不留情地撕咬下来,血液涌出,在地上聚成一滩,手腕露出森森白骨。
幻翎听到声响回头看去:男孩右手的白骨上飞速生长出鲜嫩的花苞,短短几秒钟,抽芽、生长,一朵血红的玫瑰绽放,倒映在他的眸底。
男孩奔跑过来,高举起右手,把玫瑰捧到他面前,略显晦涩道:“哥哥,送给你。”
他的骨头离开身体会开出玫瑰,血液有玫瑰的香气。
每一朵玫瑰的盛开都让他痛不欲生,可他还是想把玫瑰送给哥哥。
哥哥是他最喜欢的人。
幻翎愣住,玫瑰馥郁芬芳,和梦里漫天的火焰是同样热烈的色彩,玫瑰的香气渐渐盖过那股焦灼的味道,他肯定道:“你是轶族,我见过你。”
男孩有些失望:“哥哥是真的不记得我了啊……我叫阿清,是哥哥给我的名字。”
“阿清…”幻翎不记得这个孩子,但要说到青色眼睛……他似乎养过一只长相特殊的小狗,尾巴大而蓬松,很喜欢吃火焰,常常对他露出柔软的肚皮求抚摸,后来突然跑掉再没回来,他也没有去找。
“阿清……是那只小狗?”幻翎试探着唤了一声。
男孩乖巧地蹭了蹭他微抬起的手掌,“嗯…哥哥,我不是故意跑掉的,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以最快的速度处掉,可是回头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怕你回来见不到我,就一直等,等了好久好久。”
从满心欢喜等到灰心丧气。
第一个百年,他想,只要哥哥回来,他就把哥哥奉上王的位置,顺从他,臣服他。
第二个百年,山河巨变,异种族大都退隐。他想,让他再看一看哥哥就好,他学会克制自己,遵守人族定下的种种规则。
第三个百年,他侵占人族领地,灾火漫山,用族内特殊的咒印将人族做成傀儡派出,四处寻找哥哥的踪迹,他已经不奢求哥哥能回来了,他渐渐明白,哥哥丢下他走了。他决心找到哥哥,绑回来,锁在他的黑色王座上,哥哥颤抖着细白的肌肤被他亲哭,那一定很美。
第四个百年,傀儡寻人未果,他想,再见到哥哥的时候一定要杀了他,唯有死人才不会逃离。
……
男孩眼底是病态的偏执,看向幻翎时又变得澄澈:“哥哥,我终于,等到你了。”